定长安、战河阳、破潞州、卫太原,有李存孝在,从无人敢去掠河东鸦儿军的虎须。
“晋王殿下果然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朱友裕微微一笑,勒马在晋阳城下盘旋着,举长枪指着李克用道,“我父王知人善用,所以能明我冤屈、化解前愆。晋王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当年倘不是殿下自毁长城,将李存孝车裂而死,又怎会让我们汴州军马如入无人之境?你十三太保犹在,可他们加在一起,也比不得李存孝的半分豪雄!功高不赏、任人不明、滥杀无辜,殿下今日成了笼中困兽,全是咎由自取!”
朱友裕深知李克用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盛怒中下令杀了李存孝,故意出言相激。果然,他话音未落,李克用已经头晕目眩、口中一阵甜腻,他身边的大太保李存颢赶紧上前扶住,连声唤道:“父王!父王!休听贼将胡言乱语!父王!”
城头一阵乱箭射走了汴州军马,李克用晕倒在李存颢怀中,嘴角渐渐沁出一丝血迹。
他定神的双眼直视着天边彤红如血的晚霞,那里暮云涌动,仿佛正幻出一个右手持禹王槊、左手持玄铁杖的猛将身影。是你吗,存孝?你故去之后,一定还是心衔晋阳,所以魂魄归来,渴望帮父王解得今日之围……朱友裕说得没错,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父王是咎由自取。
九年了,存孝,父王想得你好苦!你离去后的这九年,父王才知道你是多么的孝顺能干,没有你的每一天,对父王都是煎熬。
孤的太原郡主在河中受困,再没有人能出奇兵帮她解围,以致让太原郡主落入朱友裕手中。
河中的晋州、绛州,孤的汾州、邢州,在梁军的如林枪戟前纷纷陷落,河东所有的城池,都成了你手下败将朱全忠的地盘,晋阳城眼下看来也撑不了几天……
父王对不住你,自有了亲生儿子存勖以后,孤对你便不再有父子之情,孤怕你、疑你、厌你,所以才会故意不赏你的战功、不升你的官职,孤害怕你将来会争抢存勖的王位和兵权……是父王错了,你一见到孤,便束手而死、毫不抵抗,父王如今已明白了你心中的委屈,可一切都已成空,孤的功名事业、孤的复唐梦想、孤想要留给存勖的河东,全都要变成幻影,沦陷在朱全忠父子手中……
李克用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李存勖蹑手蹑脚地伏在建始殿的后廊下,候到大太保李存颢、二太保李嗣源离开,才起身来到建始殿后厢的书房门前。
建始殿是李克用的寝宫,此刻落在一片深沉的宁静中,廊前夏虫轻吟,竹影深深,月光被筛落一地,斑驳如关陇地形图。书房内孤灯犹明,李存勖命门外值守的亲兵开了房门,轻轻走了进去。
他前夜宿醉,到今晨方醒,而汴军已经驻马晋阳城下,城内流言四起、人人心惊。看见父王被扶入建始殿时的惨白脸色,李存勖才惊出了一背冷汗。
这两年,他的日子实在过得太**不羁了,任母妃刘夫人大杖痛责、生母曹夫人含泪恳求,任监军张承业良言苦劝、一起长大的伊明贞借诗讽谏,他都没有悔改之意,可今天,看到父王向来坚强挺拔的身姿变得伛偻,看到父王投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凄凉苦楚,李存勖才感到心如刀割。
他自幼受尽家中千般宠爱,虽有刘夫人严厉约束,可父王、生母上下人等的千依百顺,还是把他娇纵成了一个顽劣不驯的少年。
生长锦绣丛中,又自小出入行伍,他不但有纨绔子弟的习气,甚至还沾染了兵痞的癖好,自十二岁起,李存勖便常常出入晋阳城的酒馆宝局,一掷千金,捧戏子、喝花酒、扔骰子、斗樗蒲无不精通,常常宿醉不归,讨赌债的人甚至告状告到了晋王府中。
入门处是一扇屏风,屏风上抄着韩偓《乾宁三年丙辰在奉天重围作》:
仗剑夜巡城,衣襟满霜霰。
贼火遍郊坰,飞焰侵星汉。
积雪似空江,长林如断岸。
独凭女墙头,思家起长叹。
这首诗是中书舍人韩偓七年前所作,写的是李茂贞带兵犯阙、进逼长安之事。那是李克用继平定黄巢之乱后,第二次兴起勤王之师。
屏风后蜡烛半残,李克用穿一件半旧的黑色绣金战袍,站在一套玄铁铠甲前,呆呆出神。他今年四十八岁,背影颇为宽阔,带着几分将帅的气概,只是征伐多年,形容憔悴、发已半苍。
李存勖知道书房里这套旧甲是当年李存孝穿用的战甲,心下酸楚,知道父王又在惦念着惨死的十三哥李存孝。
李存孝当年屡受八太保李存信排挤,而父王又并不为他做主,反夺了他兵权、降了他官职,一气之下,李存孝据邢州叛乱自立。邢州是代北孤城,紧挨着成德节度使王瑢的地盘,李存孝为自保,给王瑢和朱全忠都写了投诚信,信中破口大骂李克用。
李存信围攻邢州一年不能克,还是刘夫人说降了李存孝,李克用看到李存信带来的密信,气头上将李存孝车裂而死。
李存勖当时还小,后来曾听得大太保李存颢说,李克用本有意饶李存孝一命,盼望诸将为李存孝说情,可李存孝战无不胜、宠遇太隆、为人冷傲,平时得罪的人不少,那日在晋阳大营中的将领,竟无一人愿为他说情,倒是李克用在李存孝死后,伤心得好几天没吃饭。
李存勖不知这事是真是假,他从不敢当面询问父王,但只要看父王凝视李存孝旧甲的神情,他就知道九年来父王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李克用并没有回头,望着墙上年轻健硕的影子,淡淡招呼道:“亚子!”
“父王!”李存勖心中酸楚,含泪道,“明日一早,请父王予我三千铁骑,让我出城与朱友裕决一死战,解我晋阳之围!”
李克用转过脸来,望着自己的儿子。
李存勖是他的长子,为侧室晋国夫人曹氏所生,自幼形貌雄壮、气宇不凡,所以才得皇上亲赐“亚子”二字。
李克用深爱这个儿子,此子面貌虽和他生母曹夫人一般俊秀,但那股睥睨天下、目中无人的豪气,完全得李克用的脾性真传,所以虽然刘夫人与张承业常向他告状,说亚子近年来行径无赖、不受管束,李克用并不放在心上。
当年的飞虎子李克用,何尝不是个无法无天的少年?
李克用十六岁那年,因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克扣军饷引起军中哗变,时任云中守捉使的李克用,在康君立、李存信等义子的拥戴下,入云州(今山西大同)平乱,将段文楚凌迟处死后,又自求云州防御史之位。
懿宗皇帝虽然无力对付河朔强藩,任凭他们自封留后,却不准沙陀军擅作主张、违抗皇命,览表大怒,派太仆卿卢简方领两州人马征讨,被李克用大败。
后来僖宗皇帝召集八州军马,才将李克用逐出雁门关外,还连累李克用之父、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也一同被逐。
十六岁就是大唐叛臣,可此际,李唐天下摇摇欲坠,众藩垂涎帝位,他却成了欲独手擎天的孤臣。
只是此刻的李克用,觉得自己已然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