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道了谢,吃掉一个。胡子男人似乎很喜欢水蜜桃,拼命地吃着。他对三四郎说:“再吃嘛!”于是三四郎又吃了一个。两个人吃着吃着,拉近了不少距离,也聊了开来。
据那男人所说的,桃子是所有水果中最富仙人气息的。味道带点傻气,种子的外观很笨拙,而且上面尽是一个个小洞,长得可真滑稽。三四郎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心想这男人说的话还真无聊。
接着男人又说了。子规最爱吃水果了,而且他是个不管多少都吃得下的男人。曾经有一回他吃掉了十六个大柿子,却若无其事。我才没有子规那般的本事。——三四郎笑着听他说。不过他觉得那男人好像对子规特别有兴趣,三四郎心想,他应该还会再说说关于子规的事吧!
“对于喜欢的东西很自然就会伸出手,没办法,像猪之类的动物虽然不会伸手,但也会凑上它的鼻子。据说如果把猪绑起来让它动弹不得,并在它的鼻端放些吃的东西的话,它的鼻尖就会慢慢地变长,长到可以够着食物为止,没有什么是比心中的意念更可怕的了。”男人说完后便嗤嗤地笑了起来。他说话的方式让人无法区别清楚到底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还好我们都不是猪,要是像那样鼻子会朝想要的东西伸长的话,我们的鼻子早就长得搭不了火车了,那铁定很伤脑筋。”三四郎噗嗤一笑,然而男人却出奇地安静。
“真的很危险。有一个叫作莱昂纳多·达·芬奇的人曾经在桃树干上注射砒霜,想实验看看长出来的果实是否也有毒,结果有人吃了那棵桃树上的果实便死了。真危险!不小心一点,可危险了。”男人一面说,一面将吃过的果核果皮用报纸包起来,丢向窗外。
这回没有引起三四郎的笑意。
他听了莱昂纳多·达·芬奇这名字后觉得有点退却,再加上想起昨天那女人的事情,使他突然变得不太高兴,于是静默不语,但对方似乎没有察觉到,又问:“你要去东京的哪里啊?”
“其实我是第一次去,所以也不太清楚……我想暂时先住进公营的宿舍。”
“那熊本呢?”
“我已经毕业了。”
“喔,这样啊!”男人的口气既非恭喜也非不置可否,只说:“那接着应该要上大学了吧?”他用相当平淡的口气问道。
三四郎觉得有点落寞,于是他用“嗯……”回应。
“什么系?”男人又问。
“第一类组。”
“是法学院吗?”
“不,是文学院。”
“喔,这样啊!”他又说。三四郎每当听到这句“喔,这样啊!”心里就觉得很怪。那男人如果不是太伟大,老是把人踩在脚下,就是与大学毫无渊源。但由于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哪一种,所以三四郎对他的态度也很暧昧不明。
两人像约定好似的,在滨松站同时吃了便当。便当吃完了,火车还不启程。从窗户看去,有四五个洋人在车厢前走来走去。其中一对看起来应该是夫妇,大热天的竟然勾着手。女人全身上下穿着纯白衣服,很美。三四郎活到现在只见过五六个洋人,其中两人是熊本高中的老师,当中一位很不幸是个驼背。洋女人方面,则认识一位传教士,脸尖尖的,长得像蟢鱼、鱼之类。也因此,像这么花俏美丽的洋女人令三四郎惊为天人,女人显得相当有气质。三四郎拼命盯着她看,心想难怪洋人会逞威风。三四郎甚至想,要是自己到西洋去,站在这些人之中,一定很没面子吧?当那两个人经过车窗时,三四郎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结果却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发音和熊本的老师好像完全不同。
就在这时候,那男人从后面探出头来:“火车好像还不走呀?”他边说边看着刚才经过眼前的洋人夫妇,小声地说:“啊,真美。”然后打了个哈欠。三四郎留意到自己真是个土包子,于是赶紧将头缩回来坐好。男人也跟着回座,并说了句:“洋人还真漂亮!”
三四郎没什么话好回,只是默许地笑笑。这会儿胡子男人又开口了:“我们可真悲哀呀!生的这张脸,这么地贫弱,就算日俄战争打赢,成了第一等的国家也没用。看看建筑物,看看庭园,虽然都和这张脸很相称,可是……你是第一次到东京的,所以应该还没看过富士山吧?等一下就看得到了,你去瞧瞧。那是日本第一的名景,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了。然而那座富士山是从前就存在的自然景物,并不是我们造就而成的。”男人说毕又嗤嗤地笑了起来。三四郎压根儿没想到在日俄战争之后会遇到这样的人,感觉上他好像不是日本人。
“可是日本今后应该也会日渐发展的。”三四郎辩驳道。
结果那男人却若无其事地说:“会灭亡吧!”
要是在熊本讲这种话,马上就会挨揍。再惨一点的话,可会被当作叛国贼。三四郎生长的环境是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让他的脑袋容纳这类思想的。也因此,三四郎怀疑那男人是看上他年纪轻而愚弄他的。男人又窃窃地笑了。然而他的措辞又那么沉稳从容,三四郎摸不透那男人,于是默不作声,不再和他交谈了。这时候男人又说:“东京比熊本大,日本又比东京大……”他停顿了一下,看看三四郎,他正侧耳倾听着。
“脑袋比日本大吧?“男人说:“不可以被限制住,就算你再怎么替日本想,也只是害了日本罢了。”
当三四郎听到这句话时,才觉得他的确已离开了熊本,并且领悟到待在熊本时的自己是多么地懦弱。
那晚三四郎抵达东京,胡子男人直到道别时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三四郎相信,只要到了东京,像这样的男人到处都是,所以也就没有问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