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原定九点半应抵达,但迟了四十分钟,所以现在已经过了十点。由于天热,街头巷尾还像黄昏时分一样热闹。眼前有两三家旅馆,不过三四郎似乎觉得那些旅馆都太豪华了。他若无其事地走过亮着灯光的三层楼建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因为是陌生的地方,所以三四郎根本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暗处走去。她不发一语地跟着走来。后来三四郎在比较冷清的巷子转角第二户人家发现一块写着“旅馆”的招牌。这是一块与三四郎和那女人相匹配的脏招牌。三四郎转头询问她说:“你觉得如何?”女人答道:“可以。”于是他直直地走了进去。正当三四郎站在入口处要声明两人并非是同伴时,“欢迎光临!请进,我带两位到梅花四号房。”侍者滔滔不绝地说道,于是这两人不得已,只好沉默地一起跟着进到梅花四号房了。
当女侍出去端茶时,两人呆板地对坐着。等到女侍端茶来,请他们去洗澡的时候,三四郎已没有勇气对女侍说她不是自己的同伴了。他对女人说了声:“我先去洗了。”之后,便拎了一条毛巾到浴场。浴场位在走廊尽头处,旁边是厕所。昏昏暗暗的,好像很不干净的样子。三四郎脱下衣服,跳进浴池中。稀哩哗啦地洗着,心想:“这家伙还真麻烦。”这时候走廊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去上厕所。终于出来了,洗手完了之后,“叽!”的一声,有人将浴场的门拉开一半,那女人站在门口,说道:“我来帮你擦擦背吧!”
“不,够了!”三四郎大声地拒绝。然而女人非但不离开,倒是走了进来。接着她将腰带解开,看样子她想和三四郎一起洗澡,且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三四郎于是一溜烟地跳出浴池,匆匆忙忙地擦完身体,回到房间坐下来,没多久女侍拿来住宿登记簿。
三四郎拿过登记簿,老实地在上头写下“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可是,那女人的事让他很困扰。原本他想等她洗完澡回来后再写,但没办法,女侍就在一旁等着。于是三四郎不得已只好胡乱在登记簿上写下“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岁”,然后交还给女侍。之后,他拿起扇子不断地扇风。
女人总算回来了。“刚才真的很抱歉……”她说。
三四郎回道:“没关系。”
三四郎从包包里取出笔记本写日记。没什么好写的,要是那女人不在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事情可写。不久,那女人说要出去一下,便走出了房间。这下三四郎的日记反而更写不出来了,他开始想……她到底去哪里了?
这时女侍进来铺床。她只搬来了一床大棉被,于是三四郎对她说:“要铺两床棉被才行。”结果女侍尽是推托房间小啦、蚊帐小啦等,一副怕麻烦的样子。最后她说:“现在老板人不在,等他回来后我问他,再把棉被拿来换。”就这样,她固执地铺好一床棉被,并架妥蚊帐后就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来。“不好意思,回来晚了。”不知道她在蚊帐外做些什么?这时传来匡啷匡啷的声响,一定是带给小孩的玩具在响。三四郎看到她将包袱绑回原来的样子。她在蚊帐那头对三四郎说:“我先进去睡了。三四郎应了声,仍旧坐在门坎上摇着扇子,心想干脆就这样待到天亮算了,可是蚊子嗡嗡袭来,蚊帐外面根本待不住。于是三四郎猛地站起身,从帆布袋里掏出棉衬衫和衬裤穿上,并在上头系上深蓝色的和式腰带,另外还拿了两条毛巾进到蚊帐内。她还在棉被另一头扇着风。
“很抱歉,我很敏感,不喜欢用别人的棉被……不好意思,我要赶一下跳蚤。”三四郎说完后,便抓起刚才铺好的床单边边处开始往她的方向卷了起来。就这样床铺中央筑起一道细长的白色界线。她朝外翻了个身。三四郎将两条毛巾摊开,接在一起,造了一片细长的地盘后,躺了下来。那一夜,三四郎的手脚一点也没有逾越那片窄小的毛巾。他和她一句话也没说,她一样面向墙壁动也不动。
天终于亮了。那女人洗完脸,准备吃早餐时,微微笑道:“昨晚有没有跳蚤啊?”“嗯,谢谢你的关心,托你的福,没事。”三四郎一面认真地答道,一面低下头抓起小碟子里的葡萄干拼命地塞进嘴里。
结完账,离开旅馆到车站后,女人才告诉三四郎说她要搭关西线前往四日市。三四郎要搭的火车不一会儿便进站了,由于火车时刻的关系,她要稍作等候。那女人送三四郎到检票口,恭敬地行了个礼对他说:“给您添了许多麻烦……请多保重。”三四郎一手拿着帆布袋和伞,另一手摘下那顶旧帽子,只说了一句:“再见。”女人一直凝视着那张脸,不过最后她以沉稳的口气笑着对他说:“你真是个胆小到家的人!”这时候三四郎有种像是被弹出站台的感觉。进入车厢后,他的耳朵愈是发烫了起来,好一会儿,三四郎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终于,站务员的鸣笛声响彻了长长的列车,火车启程了。三四郎悄悄地将头探出窗外,她早就离开了,映入三四郎眼里的只有一座大大的时钟而已。三四郎又默然回到座位。同车乘客不少,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三四郎的举动,坐在他斜对面的男人也只是稍微瞥了回座的三四郎一眼而已。
三四郎被这男子看了一眼时,不禁觉得尴尬。三四郎心想,干脆看点书转变一下心情好了,当他打开帆布袋一看,昨晚的毛巾还紧紧地塞在上方。三四郎将毛巾挤到一旁,从底部胡乱一抓,拿出一本看也看不懂的《培根论文集》。那是本薄薄的、粗糙的、简直是对不起培根的简陋装订书。当初三四郎忘了将这本原来不打算在火车上看的书放进大行李,整理行李时顺便连同另外两三本书一起放进了帆布袋底,这会儿运气真差,正巧抓到这一本。三四郎打开二十三页。即使是其他的书他都看不下去了,更何况是《培根论文集》。不过,三四郎还是乖乖地翻开二十三页,一字不漏地看完一遍,他似乎是盯着二十三页回想昨夜的事情。
那女人到底是谁?世界上真有那种女人存在吗?女人真能如此沉着不在乎吗?是她没常识还是太大胆了?或是太纯真了?因为没有追根究底,所以也弄不清楚。当初要是鼓起勇气追究下去就好了,可是三四郎却很害怕。道别时,还被她那句“你真是个胆小到家的人”给吓了一跳。三四郎二十三年来的弱点仿佛在这次全暴露出来,就算父母也没办法一语道破……
三四郎想到这里就更灰心了。他有一种被乱棒打得抬不起头的感觉。三四郎直觉得对不起《培根论文集》的二十三页。
总之,那么狼狈是不对的。那不是学问,也不是大学生所应具备的东西,而是与人格有关。应该还有一点办法的啊!只不过对手如果老是像那样出现的话,受过教育的自己也只能那样接招罢了。结果就会变成叫自己无法亲近女人了。真是没自尊,太死板了。简直生来就是残废似的,可是……
三四郎突然转变心情,想起别的世界的事情——即将前往东京就读大学。接触有名的学者、认识兴趣品味相投的同学。在图书馆做研究、写作,赢得世俗的喝彩,让母亲高兴。三四郎胡乱地想着这样的未来,心情变得好多了。也因此他已经没必要埋头于二十三页了。这时候他抬起头来,发现刚才坐在斜对面的男人又朝这边看,这次三四郎也回看了男人。
那男人长着浓密的胡须,脸长而瘦骨嶙峋,气质有点像寺庙的祭祀神官,只有笔直的鼻梁带点洋味。长期接受学校教育的三四郎,一看到这样的男人就会认为他是教师。男人身穿碎白道花纹的和服,里面并端正地套着一件白色衬里,脚上穿的是深蓝色的布袜。从男人这一身的打扮,三四郎判断他是位中学教师。在对自己未来怀抱着远大理想的三四郎眼里,只觉得这男人的存在毫无意义。他约有四十岁了吧?看不出来今后他还会有什么发展。
男人不停地抽着烟。缭长的烟从鼻孔吐出来,他交抱着双手的模样看起来很悠闲。就在这时候,男人好像要去上厕所什么的。当他站起身的时候,伸了个懒腰。看来他似乎也觉得很无聊,连刚才坐在旁边的乘客所留下的报纸也无意拿过来翻翻。三四郎灵机一动,于是将《培根论文集》收起来,本想再拿其他小说认真地读一读,可又觉得太麻烦,因此作罢。与其看小说,三四郎比较想借前面乘客的报纸来看。不巧,那人正呼呼地睡着。三四郎伸手去拿报纸时,刻意对蓄着胡须的男人问道:“可以拿来看吗?”男人一脸不在乎地应道:“可以吧!请看。”反倒是拿了报纸的三四郎有点不知所措。
打开报纸一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消息。不消一两分钟,便浏览完了。三四郎将报纸规规矩矩地叠好,归还原位,并微微地向男人点了点头。对方也轻轻地回了个招呼,问道:“你是高中生吗?”
三四郎很高兴男人注意到自己头上戴的旧帽子上头的徽章痕迹。
“是的。”
“是东京高中吗?”
“不,是熊本的高中。不过……”他闭上了嘴。
虽然三四郎很想说他是大学生,但又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所以就没讲了。对方也应了句:“喔,是吗!”然后又抽起烟来。他并没有问“为什么熊本的学生会来东京”,看来他对熊本的学生并没有兴趣。这时坐在三四郎前面睡觉的男人开口道:“嗯,原来如此。”可是他确实在睡觉啊!既不是自言自语,也没什么意思。
胡子男人看着三四郎,窃窃地笑。三四郎趁机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东京。”听他这么一说,似乎就不像是中学老师了。不过既然他坐的是三等车厢,可见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三四郎不再和那男人搭话了。胡子男人交抱着双手,偶尔用木屐前端在地板上打拍子,看起来相当地无聊。可是那男人的无聊是一种不想开口和人聊天的无聊。
当火车驶抵丰桥时,熟睡的男人兀自醒来,边揉眼睛边下车。三四郎心想,他醒来的时间抓得还真准。说不定他是睡过头下错车站,因此三四郎稍微注意了一下,然后往窗外一看,原来他根本就没坐过头。那男人顺利地通过剪票口,清醒地走了出去。
三四郎松了口气,移到对面的座位。如此便和胡子男人并肩而坐了,胡子男人换坐到靠窗的位子,他正把头探出车窗外买水蜜桃。男人将水果放在座位中间,问道:“要不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