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姬婀[10]现在还守在她的夫君的坟墓旁边吗?或是波加摩斯[11]?卡布利阿斯[12]或戴奥提摩斯还守在哈德良的坟墓旁边吗?荒谬的想法!可是真那样又当如何呢?如果他们一直坐候到现在,死人会知道么?如果知道,会因此而高兴吗?如果高兴,悼者会因此而长生不死吗?这些人还不是和别人一样,命中注定的会要变成老翁老妇而终于死去?他们死了之后,他们所悼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呢?全都是一个臭皮囊包着一汪脓水而已。
我很向往奥勒留这样的近于宗教的哲学。他不信轮回不信往生,与佛说异,但是他对于生死这一大事因缘却同样的不住地叮咛开导。佛示寂前,门徒环立,请示以后当以谁为师,佛说:“以戒为师。”戒为一切修行之本,无论根本五戒、沙弥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以及菩萨十重四十八轻之性戒,其要义无非是克制。不能持戒,还说什么定慧?佛所斥为外道的种种苦行,也无非是戒的延伸与歪曲。斯多亚派的这部杰作坦示了一个修行人的内心了悟,有些地方不但可与佛说参证,也可以和我国传统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以及“克己复礼”之说相印证。【梁实秋批注】
你有锐利的眼光吗?“永远要聪明地善于使用它”,如哲人之所说。
在一个理性的动物身上,我看不出有任何美德是与公道相抵触的,但是我却看出有一种美德是与享乐相抵触的——那便是节欲。
灭除你的有关“想象中的苦痛”之一切的感想,你自己就会得到绝对的安稳。什么是“你自己”呢?理性。但是“我”不是理性,姑认其为如此。无论如何,不要令理性使它自己苦痛,但是如果你的其他部分出了毛病,让它自己去作感想好了。
对于兽性,感官上的故障乃是一种缺陷,欲望上的故障亦然。同样的,植物亦有些故障,对于它们亦是一种缺陷。所以“认识上的故障”对于有智识的人也是一种缺憾;把这一番道理应用在你自己身上。苦痛或快乐,是不是在把握着你?让感官去考察一下。你努力做一桩事是否遭遇了故障?如果你的努力是在希冀无条件的实现,那么对于你这个理性的动物而言,其失败立刻即是一种缺陷了。但是如果你接受这普遍的限制,那么你还是没有受到损失,甚至是没有遭遇故障。老实讲没有人能阻碍内心的愿望,因为火、钢、暴君、诋毁,或任何事物,均不能触及它:“这个领域,一旦形成,将永远自足而本真。”
我若使我自己苦痛,那是不对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故意使别人苦痛过。
某一事物使某人高兴,另外一事物使另外一人高兴。对于我,如果我能维护我的主宰的理性于不坠,对于人以及人所遭遇的任何事物能不侧目而视,以慈悲的目光观察一切,就其本身具有的价值而接受,并且利用每一事物,那便是可喜之事了。
要把现实据为己有。追求身后之名的人,实在是没有了解将来的人们和他目前所不能忍耐的人们乃是一模一样的凡人。如果未来的人发出这样的或那样的声音,或是对你有这样的或那样的意见,与你又有何相干呢?
你可以把我拿起来随便丢到什么地方去。因为在那个地方我的本性仍是宁静的,换言之,仍将是怡然自得的——如果我的本性在它的自身及其活动中,仍能按照它固有的法则运行。只为了换个地方,我的心灵便忐忑不安,自贬身价、匍匐、张皇、崩溃、恐惧,值得吗?什么事能值得它这样呢?
人不会遭过什么事而是人性所不可免者,犹如一头牛不会遭过什么而是牛所不能免者,一株葡萄不会遭遇什么而是葡萄所不能免者,一块石头不会遭遇什么而是石头所不能免者。所以,如果所遭遇的仅是一些自然的而且习惯的事,为什么要悲伤呢?因为宇宙自然不会带给你任何你所不能忍受的事。
你遭遇外界挫折而烦恼的时候,使你困扰的不是那件事情本身,而是你自己对那件事情的判断——这判断,你能立刻就把它消灭掉。但是,如果你自己性格中有点什么使得你烦恼,谁能妨碍你去纠正那该负责的观念呢?同样的,如果你为了未做应做之事而烦恼,为什么不着手去做,何必徒然烦恼?“但是途中有个狮子呀!”那亦不需烦恼,因为未做的责任不在你。“可是此事不做,生活不值得活下去。”那么就脱离生命,就如诸事顺遂的人一样安然就死,并且毫无怨尤地接受那些阻碍你的东西。
永远不可忘记:主宰的理性,在收摄中圆满自足的时候是坚强无敌的。所以它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并非基于什么道理,只是为了坚强作对,如果它对某事下一判断而且有理可据,其坚定当更有甚于此者。所以不被情感所控制的心灵,有如一个坚强的堡垒,一个人没有比这个更为易守难攻的堡垒去藏身的了。没有发现这堡垒的人是愚昧无知的,发现而不进去藏身是不幸的。
除了由初步的印象所获得的报告之外,不必对自己再多说什么!有人对你说,某某人在讲你的坏话;是有人这样对你说了,但是并没有对你说你受了什么伤害。我看出我的孩子生病——我是看出他有病,但是我并未看出他有危险。永远保持初步印象,不要从内心里去加补充,那么你便没有遭遇什么不幸。不过要补充这一点:世上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之事,你都是熟悉的。
“这条黄瓜是苦的。”丢掉它。“这条路上有荆棘。”转弯走。这就够了,用不着再加上一句:“为什么世上要有这种东西?”因为你会被通达自然之理的人所讥笑。犹之乎你到木匠铺或鞋匠铺去责问他们,为什么有锯木屑碎皮革,他们也要讥笑你。他们有地方去丢那些木屑碎皮,宇宙在本身以外却没有空间,可是宇宙之巧妙即在于此,虽然其本身是有范围的,但是其内部的一切衰老无用之物都能被变成为原来的本质,再度被创造成为新的事物。这足以说明宇宙自然不需要本身以外的任何事物,亦不需要一个丢弃破烂东西的角落。它所需要的仅是其自己的空间、自己的物质、自己固有的手艺。
做事不可迟缓,言谈不可杂乱,思想不可模糊;心灵不可完全倾注在本身上面,亦不可任其激动。生活中总要有一点闲暇。“他们杀害我们,他们肢解我们,他们诅咒我们!”这如何能妨碍你的心灵,使之不能继续成为纯洁的、健康的、清醒的、公正的呢?试想一个人站在一个晶莹透彻的泉边咒骂,泉依然会汩汩地冒出鲜凉的水。丢进泥巴,甚至秽物,它也会很快地把它们冲掉而毫无污染。那么你怎样才能拥有一个永流不息的泉源,而不仅是一口井呢?只需随时小心翼翼地引导你自己进入自由的境界,益之以慈祥、朴素、谦和。
不知宇宙为何物的人,即是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不知宇宙之目的的人,即是不知他自己是谁,或宇宙为何物,但是缺乏这些知识的人,实在也说不出他自己活着是为什么。那些对于不知自己是谁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的人们所做的赞美,还想加以追求或避免者,我们将对之做何感想呢?
设有一人,一小时内咒骂他自己三次,你还想受他的赞美吗?设有一人,他对自己都不满意,你还愿他对你满意吗?一个人对他自己所做之事,几乎每一桩都表示后悔,他还能算是对自己满意吗?
不要再以能与大气一致的呼吸而自感满意,要从此刻起在思想方面能与那“普被万物的理性”息息相通,因为那理性无往而不在,到处献给那些能接受它的人,恰如空气由呼吸的人随意享用一样。
就全般而论,邪恶并无伤于宇宙;某一个人的邪恶亦无伤于其他的人们;它仅是有害于某一个人,而他亦可以立刻从伤害中解脱出来,只要他愿意。
对于我的自由意志,我的邻人的自由意志乃是无关紧要的,犹如他的呼吸与他的肉体一般地对我无关紧要。纵然人是生来彼此依赖的,我们的理性只是自家的一家之主,否则我的邻人的邪恶就会变成我的毒害——这不是上帝的意旨,上帝并不要我的不幸靠别人来决定。
太阳的光好像是向各方放射,但是它并没有把自己放射净尽,因为这放射乃是扩展。所以阳光在希腊文里义为伸展,因为阳光是在空间里的伸展。光线是什么,你很容易看出来。如果你观察阳光从一狭隙射进一间暗室,沿着一条直线射进,触到一件固体的东西,便被阻止了;它便停在那里,既不溜走,亦不下坠。人的心灵之照射亦复如是,不是把自身射散,而是把自己扩展,触及任何阻碍物时,永不留下激烈的撞击之痕,自身亦不破碎,而能稳稳地站立,并且能照亮那个东西。至于拒绝传导阳光的东西,那便是心甘情愿地丧失了阳光被伸展的机会。
怕死即或怕无感觉或怕新感觉。不过既然没有感觉,你便不会再感觉什么不如意事;既然是要换取另外一种新感觉,你便将有另外一种生命,但依然是生命。
人生是为彼此依赖的,所以要教导别人,或是容忍别人。
箭向一个方向走,心向另一方向走。但是心,无论在小心检讨或从事研究的时候,也都是一往直前,直奔目标。
进入每一个人的理性里去,给每一个人一个机会进入你自己的理性里来。
注释
[1]第欧根尼(Diogenes),希拉克利特斯(Heraclitus),苏格拉底(Socrates)都是希腊哲人。恺撒(GainsJuliusCaesor,102~44B。aeusPompeiusMagnus,106~48B。C。)皆古罗马大将及政治家,他们均是军功赫赫的名人。
[2]哈德良(Hadrian,76~138A。D。),罗马皇帝;奥古斯都(Augustus,63B。C。~14A。D。),罗马第一任皇帝。他们均是后人经常视为代表“逝去的尊荣”的人物。
[3]奥勒留的祖父AnniusVerus是当时最佳之球戏者,奥勒留本人亦娴球技。
[4]这段文字提及的人物资料如下:玛克西摩斯(ClaudiusMaximus),斯多亚派哲学家,奥勒留敬爱的哲人之一;西空达(Seda)是玛克西摩斯之妻;哀皮丁卡奴斯(Epitynus)大概是哈德良皇帝的随从之一;戴奥蒂摩斯(Diotimus)是哈德良皇帝宠爱的被释的家奴;安东尼·派厄斯,罗马第15位皇帝(138~161),为一贤明君主;佛斯丁娜(Aina)是安东尼·派厄斯之妻,卒于141年;凯勒(iusCeler),希腊修辞学家,哈德良皇帝的秘书,奥勒留的教师之一;哈德良(Hadrian),罗马第14位皇帝(117~138);地美特利阿斯(DemetriusofPhalereus),三世纪希腊哲学家,雅典总督,亚历山大图书馆创立人之一。
[5]奥古斯都(Augustus),显赫一时之罗马皇帝。
[6]阿格利帕(MareusVipsaniusAgrippa,63~12B。C。),罗马政治家,地理学家,奥古斯都之军政大臣。
[7]阿瑞伊乌斯(Areius),奥古斯都之宫中哲学家。
[8]麦西拿斯(G。iusMaeas,?~8B。C。),奥格斯格斯的顾问,文艺的保护人。
[9]庞贝(Pompey),罗马共和国末期之大将。
[10]潘姬婀(Pantheia),是L·维鲁斯之妻,贤淑貌美。
[11]波加摩斯(Pergamus),是L·维鲁斯之宠奴。
[12]卡布利阿斯(Chabrias),哈德良之宠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