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时候,我会一遍遍重复王家卫的台词——“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将所有的事都忘记,以后每一日都有一个新的开始。”这句台词的背后,指向的是记忆的自身重复,记忆让我们把今日视作昨日带着些许差异的重复。时间并不是按线性编织的。过去的存在如同白纸,如同圆环,邂逅现在,不断膨胀,不断收缩,记忆的功能便是帮助我们建构一种连续感。
在叙事性的艺术中,在时间的张力之下,重复关乎一种整体性的想象,这种想象力的存在,便成为我们拉扯人们的一种关键。
在库布里克的电影《闪灵》(TheShining)中,小男孩丹尼骑着脚踏车在酒店的走廊里穿行,镜头跟随着小三轮车往前进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这个小车的车轮在经历不同材质的地面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小车在木地板上的摩擦声到地毯上会瞬间消失,通过轮子磨在木地板或地毯上的声音变化,组合出明确的节奏感。正是这种有规律的声音,反而拉长了观众对时间的敏感度。
结合《闪灵》整部电影异常的、诡异的气氛,导演库布里克制造了另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对比:突如其来的静默。这种静默使人们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并产生担心这个有规律的声音什么时候被突然间打破时的恐慌。
木地板、地毯、木地板、地毯,重复中内部的轻微差异总是让观众悬着不敢放松的心。
直行、转弯、直行、转弯,观众在这种极端的重复中担心是不是会有更可怕的差异出现。
剪辑,并非机械结构地拼贴,而是在于把影像设计成与开放式的时间发生关联。一方面是鲜活的当下,另一方面提供了无尽的过去和未来的想象和参与。重复和差异是双生子,我们观看重复,又期待差异的降临。差异一旦产生,时间便脱了轨。
5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意象和意象之间的跳跃构成了诗意,意象之间越是差异,跳跃就越美。
诗在符号和意象中轻盈一跳,跳出了如同论文一般拼命填满论点的缝隙,跳出了数学的精确演算。
美,就像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邂逅。
——洛特雷阿蒙
电影常常恐惧叙事的不连贯性,恐惧跳跃,因此早期电影的教科书上有很多条死规定,例如180度轴线原则、30度原则。电影人常用的叠印手法,也是对跳跃的修补。
然而,我却偏爱跳跃带来的惊愕。
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2001:ASpaceOdyssey)里,从古猿的骨头抛上天空跳跃到多年后人类探索宇宙的飞船。这是遥远的物质的相互作用,在影像的缝隙中,导演完成了人类文明的跳跃。
在电影《21克》(21Grams)里,常常是轴线来回跳跃,以此呈现人物内心的躁动不安。人们越是渴望稳定和连贯地观看,越是跳跃,就越是难以忍受。人们的心情就逐渐与剧中人物的心情同频。
在短视频中,我们任意跳转,早已习惯不连贯性。很多人不断地去思考“衔接”与“连贯”,然而人们根本不需要。在一个作品里再不连贯、再跳跃,也比不上人们从上一条视频到下一条视频的跳跃性。短视频尊重不连贯,褒奖差异,褒奖跳跃。
我们看见过从一个环境到另一个环境的变装。
“热门音乐”出其不意的串烧,也给我们带来了爽快的跳跃。
有的时候,突然跳跃进来的花字特效,让我们获得新鲜感。
有的时候,突然跳跃而入的表情包,是如此趣味丛生。
我们习惯性地为万事万物建立联系,事物之间的距离越遥远,我们的完形心理越强烈,主动联想的参与度越高。就像有的书名叫《枪炮、病菌与钢铁》,有的书名叫《能量、性、死亡》,有的书名叫《宗族·种姓·俱乐部》,有的影视作品叫《爱、死亡与机器人》。在自媒体的世界里,我们把差异的事物并置,来让我们的思绪和感情跳转。我们越是强调差异和跳跃,观众越能如同初生的婴儿般,对世界充满惊奇。
“蒋明舟”的视频,在工地大楼中唱着动人的歌曲,美好生活在跳跃中更美好。
“陶阿狗君”的视频总是在强烈的色彩中跳跃,我们就如同幼小的儿童面对庞然大物时一样的惊愕,呆若木鸡,一片空白。
这种后现代主义的任意拼贴,需要我们关注更多的跳跃和陌生事物的并置,这是玩笑,也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逼迫着我们不去追求深意,不去归纳遥远的意义。
6
跳跃到了极致,便酝酿出了时间的风暴。
我们每一次精神的进程,都是首先来自物质的刺激,而后我们在心灵中**漾着过往的记忆,这种记忆如同石子落入水中,涟漪层层扩散。然而心灵这池湖水中,未必如二维镜面一般是绝对平整的。也许,湖水中有着尖耸的荷叶尖,平日石子可以避开荷叶尖,安然落入湖水中,思绪的蔓延是温和的绵延;但有时候,我们触到尖耸的荷叶尖,石子也许会被撞击、变向,涟漪出现了不均匀、不规则的扩散。
于是,我们发现时间产生了不规则。就在那个尖点,石子激**起乱漪,荷叶尖也震**出乱漪,乱漪和乱漪互相冲击,激起无限的可能性,湖面涌动由无穷微小事件所构成的喧嚣,一时密布时间的能量。“例外”让时间拥有暴力,断裂呈现时间。
大多数日常生活中都是循环反复,然而只有对影像的震惊,才有可能唤醒逼迫出时间的真身。常规的涟漪只有断裂和悬宕,时间的真身才会出现,它告诉我们时间从来都是不规则的。
毕加索的绘画重构了时间,在一瞬间,我们看到了时间的各个方向,这便是一种震惊。我们无法用惯性的观看和常规的因果关系去理解。毕加索是暴力的,他暴力地胁迫人们进入新的时间体系之下。
杜尚也是暴力的,在《走下楼梯的**》中,他将定格下的动作分解、重叠到一起,形成一个时间段,这是对时间进行了断裂式“分割”的全新重构。他也在暴力地裹挟着我们以新的“时间之眼”来观测新的时空。
戈达尔的电影中,也总是突然植入风格迥异的影像断裂着叙事,暴力地对时间进行重构。例如,在《阿尔法城》(Alphaville)中突然对镜头讲述;在《再见语言》(AdieuauLangage)中突然出现失真的色彩以及难以理解的狗叫声……
时间的风暴,是对时间的不确定性的承认,是一种深沉的尼采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