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好几次的“少奶奶!……我……”往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呢?”我问她。
“今天是大小姐和柯先生第二次结婚的日子,他们都到柯先生旅馆里吃喜酒去了。”
“结婚?”我骇了一跳,“她结局还是回柯家去了?”
“是的,她很喜欢回柯家去。大家也十分喜欢。”
我再无话可说了。所谓贤母良妻的内幕就是这样的。她们的方法真是巧妙,她们做的事真是天衣无缝。我才想到姑母手腕上戴白金手表,颈项上戴黄金颈链,完全是为吃喜酒去的。
“那么,老太爷在家里吧?”
“老太爷今天有点不好,睡着了。”
我走进父亲的寝室里来了。我觉得自己特地回来,会不着母亲、姐姐和卓民,不能和他们在父亲面前打家庭官司,有点可惜。但是一面又觉得看不见他们亦是个好机会,可以和父亲静静地谈我的经过。父亲坐起来了,坐在床里看书。他的白发和从前一样,但是颈项像瘦了些。我早觉悟到父亲看见我定会高声痛斥的,不能不先镇静一下自己的气,挨过了父亲的怒骂后再来向父亲慢慢地申诉。我走到父亲床边,态度镇静地在一把靠椅上坐下来。
父亲先望了望我,像不认识,过了一忽,才认识了是我般的,但他不说什么话,我有点惊异,莫非父亲也决意和我断绝了父女的关系么?
“父亲,病好了些么?”
“啊,啊,啊。”
父亲并不是在说话,只在喉头响了几响。
“是你么?菊儿,你回来和姐姐道喜的么?他们早都去了。快点换过好看点的衣服去吧。”
给父亲这样一说,我觉得有些“文不对题”,不知要怎样回答好了。
“父亲,你不知道我的事么?”
“知道,知道。我想起来了。……”父亲仰了仰头说,“你不是和你的姐姐一同到香港旅行去了么?你们不一同回来,我真为你担心。卓民也在为你焦急,望你快点回来。快看他们去吧。你的病好了么?你养病去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你是怕我为你挂虑吧。不过秘密着不告诉我,更会使我担心的。”我一切明白了。
“他们还是在欺瞒着父亲。”
我看见父亲的老态,看见他还一点不知道我们间的纠纷,看见他在过他的平静的生活,我又不忍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他,怕他听见伤心起来,失神过去死了不得了,那才是罪过啊。
“父亲拿点钱给我,我要钱用。”
我轻静地说。
“做什么用的?”
“想买些东西。”
“啊,啊。要多少?”
“三千也好,五千也好。”
“不好告诉卓民的,是不是?又是买钻石戒指么?买钢琴?”
“两样都想要。”
“真没有办法。近来用出不少钱了。昨天我买了一幅古画,又去了八百块。”
父亲把支票取出来,叫我自己写。我写了一张五千元的交给父亲,按了图章,就接过来塞进衣袋里去了。由父亲房里走出,走去看姐姐的房间。专伺候姐姐的女仆,在折叠母亲和姐姐的衣服。她们近来像新制了不少的绫罗绸缎、丝光灿烂的服饰。
“她们都穿着靓装出去赴结婚礼了。”
我由那些光靓的衣服,便联想到自己和筱桥现住的房子的朽旧,由是联想到楼下成衣匠的一家。原来在这世界上竟有生活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看见她们新制这样多好看的衣服,我像受了莫大的侮辱。
“伪善者常常是幸福的。正直者常常是受压迫的。像这样全无道理的世界,还能够让它存在么?我是受压迫受虐待的一个,在这世界上像筱桥一样贫苦到没有饭吃的有多少哟!像我这样受伪善者们的压迫虐待的又有多少哟!我们都该联合起来打破这个世界!”
我当下在胸里发出一个愤焰,这样地想着。这时候忽然听见阿喜的声音。阿喜早就抱着彩英在那边等着我。各间房门首还挂着绿色的竹帘。但是院子里已经有几片半转枯黄的桐叶随着初秋之风飞舞起来了。
“你的妈妈哟,彩英!”
我温柔地把彩英接了过来,对她说。彩英便伸出小手摸到我唇边来。她像还没有忘掉她的这个习惯。看见彩英,尤其是看见她的这样的举动,我伤心起来了。父亲作恶,小孩子受罪。自己所对不住的,只是这个小孩子了。这个小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她的母亲哟!母亲恨我,姐姐恨我,丈夫尤恨我,只有这个小女儿在天天思念我,望我回来吧?
我们只是以有利于自己的道德论及利害关系去批评他人。但在小孩子,她没有道德,更无所谓利害。她是天真烂漫,她只有纯洁的爱。纵令母亲是罪大恶极,但她还是一样地思慕而不加咎怨的。我和她接了吻,随后又热烈地在她的双颊,在她的喉部接吻。她像感到十分的愉快,笑响声来了。
“不再到什么地方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