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杰则被曲健云最后的当头棒喝给镇住了。他的身体一阵寒战,有十几秒钟进入失神状态,然后才缓缓抬起眼睛,用阴毒的眼神剜着曲思的脸。曲健云看他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嫌弃,鄙夷地告诉他:“你不用看你姐姐,暂缓融资这件事不是她的建议。你要是有心就应该知道,福坤、你姐姐,他们都对你很好!”
曲思笑着深深地看了福坤一眼。福坤只是看着曲杰,没有看她。
曲杰的怨恨在减退,不解和委屈的表情写在了整张脸上,他回望福坤,两人目光一碰,曲杰才又望向曲健云,欲言又止。
曲健云又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上次董事会同意给刚猛体育开A轮融资,其实就是你姐姐力主的。刚猛体育这点小生意,对我来说还不值得亲自操心。我是希望你能有出息,能对得起你爸在天之灵。”尽管曲健云努力保持着平静而冷淡的声音,但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能听出声音里的激动和轻微哽咽,“但你现在很让我失望,非常失望。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话,踏踏实实地学本事呢?福总为了帮你,放弃了安逸的日子,拖着这么弱的身体耗尽心神。你搞的那些直播、游戏,都是因为有了他,才能做到从资金到技术再到流量,几乎是没成本的,你知道吗?你以为谁都能有这个条件,这么轻松就让数据起来?他做那些事情,都是手到擒来的吗?哪一件不是亲自督导,耗干心神?他身有不便,再这么打磨消耗,恐怕等不到你能独力擎天之日。”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老爷子有点气短,停下调匀自己的气息。
华生一直在看几个人的反应。福坤听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视若无睹,眼睛直视着自己的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曲思的视线却异常活跃,在曲健云、福坤和曲杰的脸上不停切换,偶尔也看自己一眼,嘴角微微上翘,保持着微笑的样子。只是听到“独力擎天”四个字的时候,一瞬间微微皱了皱眉,眼睑也眯合了一点。看起来,这四个字的刺激力度不小,让她非常在意,竟然停止了笑意,微微显露出不悦的神情。
曲杰则不敢看曲健云的眼睛,他低着头谁也不看,把目光闪向旁侧,右侧嘴角撇弃,一看就是不服气的样子。华生知道,曲杰憋着一肚子委屈,又不能对曲健云明说。现在再看福坤的表现,也能猜到福坤心中的忌惮。虽然曲健云终究还是偏向曲杰的,但事实的状况让他失望,而曲思则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完美。
曲健云大概是太激动了,所以并没有计较曲杰的表现,继续谆谆教导道:“小杰啊!我知道你不贪钱,不好色,也不喜欢弄权,这都很难得。今天告知你融资计划‘放一放’,跟别人没有关系,是我的主意。你姐昨天还在劝我,让我再给你机会。”他看了曲思一眼,曲思却在看曲杰,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老爷子的目光,曲健云继续道,“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你不要做无谓的瞎抱怨。业务上有挫折,很正常。你有这么好的条件,放开手脚去尝试,可以不计成本地试错,关键就是你自己要变得强大,禁得起折腾。等我百年之后,没有人能帮得了你。”这句话一说完,曲思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曲健云又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从上次炸鸡协会的事开始,我就听到外面有风言风语,说是你不专心做生意,总想着在私底下干点什么教训人的事情。我跟你讲,不管你因为什么,那些事都不值得。天底下那么多垃圾浑蛋,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多挣点钱,多开点公司,多给那些人发工资,多让他们结婚生子读书工作,这个社会才能变得更好!你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子?所以,不要再做那些无聊的事情了,好好地收收心思,把自己的业务调理调理。要都弄成你的保健品公司那样,我看谁也难为不了你!这次刚猛体育的事情,算是给你一点惩戒。另外,不要再做出为难岳非松这种事情!你堂堂的曲家儿孙,跟一个打工的过不去,说出去丢人!反思一段时间吧,你要是想重新开融资,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曲杰把手埋在双腿底下,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弯下躯干,就像给曲健云鞠了一躬。他的后背一直在颤抖,口中低低地应道:“谢谢爷爷!”
曲健云喝了一口茶,最后讲道:“华生嘛,你的融资计划做得不错,我让曲思看过了,她也夸你能干。但这次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汇报这件事。福总跟我讲,你因为帮着曲杰处理炸鸡协会的事情,吃了不少苦,但在那个岳非松的事情上,却做错了,帮了倒忙。你认同吗?”
华生赶忙毕恭毕敬地低头,口中称“是”。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辩解。
曲健云脸色潮红,也许是疲劳导致,讲话的时候气息弱了很多:“今天本是家务事,但我特意叫你来,是为了嘱咐两句。曲杰本来是个好孩子,也是我曲家唯一的男孩了,我的心情不消多说你也能懂。你很聪明,懂人心,懂道理,业务上又能干,很像福总年轻的时候。坦诚地讲,我欣赏你。但好刀可以用来伤敌,用错了也可能划破手。我说话,你听清楚——第一,希望你好好帮着曲杰做些正经事,替他分忧的同时也管着他,不要让他随心随性地胡来;第二,帮他看看他身边的人,提防点坏人,这孩子简单、耿直,分不清那么多好人坏人。做好这两件事,我保证你可以经济自由,甚至在一定范围内随心所欲。你自己的事情什么也不用操心,亿通集团管你到老,甚至将来你的儿子女儿,也可以一直让他们生活无忧。”
面对这么大的承诺,华生却听得句句惊心,越发摸不透对面这个老人的心思究竟有多深。他到底是指的什么事情,为什么就一点明确的信息都没露出来呢?这些话看似轻描淡写,表情也安静慈祥,却觉得周身四处锋刃暗藏。如果这老爷子自始至终深藏其中,动用自己手里的力量来暗中干预的话,曲杰所做的那些事情就会变得更加隐秘,难以勘查。
华生看不透,想不透,甚至不敢深想。
气急败坏
曲健云又说:“但是,想必你也知道,有些决定做了,就代表着取舍。取一瓢沧海之水,舍一拢阡陌纵横。我知道对普通人来讲,陪着曲杰这样的孩子不是件容易事,毕竟担的风险比在普通公司里要大得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做了什么样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所以我才让你今天也过来。福总对你的评价很高,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你说呢?”
这就是老江湖的厉害之处了。先是表达非常信任甚至委以重任,再不动声色地把威胁表达出来,紧跟着就要你表态!没脑子的人走到这里,根本没的选,都会立刻表达对这份信任的感激和忠诚。
华生不想表现得那么菜,他更在意曲杰的感受,因为那种唯唯诺诺的回应也许会让曲杰感受到不舒服。就像家长小时候常说的,“你的成绩好,多帮帮我们家小杰,让他也考个好分数”,会把被夸奖的人变成特别令人生厌的角色。如果曲杰对自己心生芥蒂,认为自己也是曲健云委托来帮助他的人,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麻烦。
他略一思索,便应道:“董事长您的意思,我懂。曲总本身极为聪明,勤勉努力您也是知道的。性格上疾恶如仇无可厚非,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年轻的时候身体条件好,容易兴奋、容易冲动,做点任性的事在所难免。”讲后半句话的时候,他在观察曲健云和曲思的反应,发现曲健云略微皱了皱眉表示不解,曲思却没有表情变化,笑得还是那么稳定大方,便心中有数,继续道,“此刻您重托于我,我的确特别忐忑,毕竟我也是个年轻人。对于我不擅长的事情,我只会相信曲总的能力和判断,我会尽我所能协助曲总做好事情。在我专长之内的,义不容辞。”
这番话说得含糊,不同的人听来感受不同。曲健云的年龄和阅历,听得进这些模糊的话,因为他能容得下话里的那些变化和不确定性。曲杰听得用心,知道华生强调的是对自己的唯命是从,心里一阵受用。福坤却听出了另外一个意思,而那恰好是他关心的点。
只有曲思轻轻一笑,她觉得华生这些话不免油滑,便揶揄道:“小兄弟真会说话,的确聪明。”
曲健云抬起眼睛,谁也没看,只望向斜上方,眼神渐渐空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我今年77岁了,每天还是要操心这么多事,想必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小杰啊!你好好的,争口气,让我省点心,我就很知足了。别的事情你不需要担心,只要你自己过硬,我都会替你安排好,不会有大问题。你要学会承担,承担就是咬着牙也要担下来,不能只凭兴趣,更不能任性。再加上有曲思帮你,福坤和华生帮你,我希望能早点松口气。真退下来,我每天想睡就睡,该醒就醒,能去海边晒晒太阳、散散步,多高兴。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紧张起来。小时候我老这么骂你,你不懂,现在你快30岁了,应该能懂了。你自己感兴趣的那些事,不必急在这两年,对吗?”说完,一双老眼一改往日的清澈和犀利,看向曲杰的时候竟然模糊起来。
曲杰从没见过爷爷这个样子,无暇品咂曲健云话里的深意,只讪讪地点头。
华生看到福坤的眼角有些湿润,曲思的笑容里则第一次出现了违和的痕迹,那是非常生硬的强颜欢笑。
一众人出来后,小九儿第一个迎了上来,见曲杰脸色虽然不好但并无大碍,便放心地跟在他身后。赵乾也迎上来,正看见曲思快步走出,目不斜视地率先乘电梯下去了。赵乾忙再按电梯,待三人走进站定后,正要关门,福坤摇着轮椅过来,曲杰用手按住电梯的开门键不让门关闭,看着福坤的眼睛。福坤说:“少爷,你一定要好好斟酌董事长刚刚的话,不要一味地生气。刚刚董事长说的事情,您有取舍了告诉我一声。”曲杰的手指开始密集地点击那个按钮,显得极不耐烦,但他还在听,福坤继续说,“那个人,既然已经坐过了牢,我们还要不要继续,你再想想,孰轻孰重,慎重决定。我等你的电话。”说完这句话,脸上显现出一丝倦意,视线低垂,眼中的光芒也弱了下去。
电梯门彻底关上了,曲杰这才长长出了口气,闭上眼睛沉默不语,拳头攥得紧紧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感觉出他不高兴,身体里隐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能量。
一上车,曲杰立刻脱掉裤子,把纸尿裤撕掉甩在垃圾桶里,一脸阴沉。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前面,一路上没有说话。赵乾也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开车。华生并不能确定赵乾是否对今天的谈话感兴趣,但他的确没有询问,也没有关切的眼神。
曲杰看着路上密密麻麻的车流,眼里的耐心逐渐被燃尽,兽性又开始闪烁。红灯刚熄绿灯才亮的时候,有一辆单人骑的电动车从车子的左前方突然猛地向右转,划过曲杰的车头,吓得赵乾赶忙刹车,险些撞到那人。曲杰一声低吼,从座位上跃起,一巴掌拍在赵乾座椅的头枕上,大声骂道:“刹你妈的车啊?这种垃圾为什么不撞死他?冲上去撞死他!”华生赶忙拦住他,小九儿也从后面抱住他的身体,赵乾一声也没吭,继续稳稳起步,向着公司驶去。
曲杰不停地在后座上骂,用脚踢赵乾的驾驶座位,命令他撞向那些随意变道的汽车和穿插溜缝儿的自行车。小九儿紧紧抱着他,华生一路没有说话,赵乾沉默地开车。
车开到公司,小九儿紧跟曲杰,华生居中,赵乾断后,面色阴沉地大步往办公室走去。一些员工见到怒气冲冲的曲杰都提早低头退让,以免惹到这个冲动的魔鬼。一进屋,曲杰便急火火地想要从笼子里揪出一只兔子。华生用了很大力气按住曲杰的手腕,无惧他凶狠的目光,阻止了他挑选兔子的动作,直接问道:“曲总,今天董事长的话您怎么想?我需要知道全情。”
曲杰甩开他的手,大声吼道:“老头子什么意思你不是挺明白的吗?”继续抓那只兔子。
华生一把把他的手拉回,提醒他道:“我知道你有气,但光拿兔子撒气有什么用?”
拉的动作本就激怒了曲杰,这句话更是让他怒不可遏,他伸出手来猛地抽向华生,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怒吼道:“你他妈真以为自己是谁啊!敢这样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