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准备了几秒钟,缓缓开始叙述,语气依然无精打采:“今天早晨5点左右,我从单位借了辆车回家。开到南环大街的时候,因为马上要右转,所以并入最右侧车道。路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所以我的行车速度较快。突然,路边有一个人在我减速准备拐弯的时候,从人行道上加速往我车上跳。当时我的行车速度较快,我也来不及刹车,那人一下就被撞飞了好几米。我吓坏了,心里想是不是遇到碰瓷的了,要么就是想自杀的,太倒霉了。正当我准备下车看看情况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了,吓了我一跳!他大喊着管我要钱,说我把他腿撞断了,而且还向我这边跑过来。我一看,不是腿断了吗,还能跑!妈的,肯定是碰瓷,这大清早的,太晦气了!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于是我就下车跟他打起来了。那孙子不经打,没一会儿就被我干在地上了。我着急回家,也不怕他讹我,心想反正有监控,就是打官司……呃……讼诉也不怕,就上车回到驾驶座。没承想刚挂上挡,那孙子疯了似的朝我车轮底下扑,我没来得及停,感觉车身颠簸了一下,应该是压到他了。当时给我吓坏了,又气又怕,我犹豫了一下,就加油开走了。”说完这一段话,本来像条死鱼一样的顾三儿,脸上不由自主有点红晕了,音量也有起有伏的,看得出有点激动。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全程闭着眼睛,眼球却并不平静,能看得出来在微微转动,且频率很快。华生脑海中“叮”的一声,响起了警示音,单凭这个眼睛的微弱反应来看,就知道有不对的地方。“我的行车速度较快”,华生玩味着这句被顾三儿重复了两遍的话,还有那句“打官司……呃……讼诉”,心里暗道:“书面语特征也太明显了。”
顾三儿一口气说到这儿才睁开眼睛。他小心地看了看就立刻缩回了目光。面前两个警察没有什么神色变化,也没有要提问的意思,他才把憋着的那口气呼出来,咽了口口水。
等了一会儿,发现两位警官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便觉得不自在,揣测着这是不是在等他继续交代。迟疑了一下,顾三儿再次闭上眼睛,继续说道:“我毕竟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开出去几分钟,还是过意不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还有良知,就掉头往回返。没想到,那家伙还在刚才那地方,这次好像站不起来了,就趴在那儿大声号。那会儿太阳还没出来呢,听着特别瘆人。一见我的车回来了,就朝着我爬,说是让我压死他。我很害怕,但是更生气,心里一使劲儿发狠,就决定弄死他。于是我把车停好,从车上找了两件衬衣,下车先把他拖到一棵树底下,用一件衬衣把他两只脚踝绑在树上,看他挣扎,我还踢了他几脚,再用另外一件衬衣把他脖子勒住,使劲儿勒,得有1分钟,我觉得他没气了才松的手。”
他讲的时候,一直闭着眼,越是讲到后面,眼睛闭得越紧,似乎讲得非常吃力。
华生看得很清楚,在讲到“决定弄死他”和“使劲儿勒”的时候,这人的身体上并没有自然地伴随发狠的肌肉运动,只是脸上表情加重,眉头蹙得更紧。这个恐惧或者悲伤表情才有的特征,以及讲述行凶过程细节,有点奇怪。也许恐惧可以解释得通,但就算是心里因为杀人害怕,在讲到怎么勒死对方的时候,既然情绪强烈了,身体的肌肉也必然应该随之增强发力啊。
讲完过了一会儿,顾三儿才睁开眼睛。他先是睁开一条缝,依旧小心翼翼的,仿佛不太敢睁大似的,在看清楚两个警察的面孔之后,才逐渐恢复到了正常的样子。华生注意到,这期间,顾三儿的眉头形态一直没有太多变化,始终向上抬起。
华生不由得奇怪,他在怕什么?或者他在难过什么?如果说是因为害怕法律的惩罚,通俗点说就是怕打官司、怕警察叔叔,或者是为自己的遭遇难过,那可以解释得通。但是,这个神态始终保持不变,完全没有受到他自己的表述影响,这一点很奇怪。
他心里肯定有个什么事儿让他一直担心、害怕,甚至觉得无奈。会不会是之前测谎的时候让他害怕了——“还有没有其他人殴打你”?
微反应有一个最基础的准则,那就是语言和情绪匹配,可信度高,反之可信度低。这一点华生很清楚,尤其是刚才他讲述情节的时候,语言里有明显的惊讶、愤怒、凶狠、恐惧等多种情绪,但眉眼之间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这肯定是破绽!
**杀人
顾三儿的眼睛只睁开了一会儿,又闭上了,他似乎精神很差,同时又在自己调整情绪。他继续用相同的语速和声音讲道:“我觉得我杀人了,做了最严重的错事,必须向警察自首。”讲到这里的时候,嘴角微微地颤抖起来,一张脸像轻微触电了一样,一瞬间呈现出好几种表情。
华生心念电转,脑海中快速闪现了顾三儿刚才的那些面部表情,那些疼痛、恐惧、悲伤和喜悦混杂的表情变化,让华生感到既清晰又困惑,清晰的是表情的每一帧变化和它们代表的情绪感受,而困惑的是造成这些情绪的原因。为什么顾三儿在讲“我觉得我杀人了,做了最严重的错事,必须向警察自首”这句话的时候,会一瞬间迸发出那么多的情绪,还那么强烈?
如果只是对杀人感到懊悔和畏罪,那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以悲伤无力的状态为主,委屈、痛苦和些许愤怒也可以允许存在,但喜悦是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这一大段表述都是经典的单向表达,没有人干扰他,没有人刺激他,他在最后都想到了什么,能让心理变化如此复杂?
在华生眼里,那段奇怪的表情快速变化简直可以被评价为“过瘾”。在普通人脸上,在实验室里,在那些城市上班族的面孔上,哪能看到这么复杂且快速的表情变化。
他望向姜老师,看到姜老师紧盯着监视器上顾三儿的面孔,眼睛有规律地持续眨动。
马大队和小孙觉得他的情绪有点奇怪,在他说完话之后,也不能再继续沉默,两个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怎么开口。
小孙警官摇晃着头,朝顾三儿翻了几个白眼,特别不待见地对他道:“哟嚯!这么说你还是个好人啊!被人无辜碰瓷,一怒之下为民除害,杀了人之后还会主动报警,还大老远地开进城里来带着尸体报警。”语气里的揶揄讽刺非常明显,没打算隐藏。
顾三儿听警官发话了,还是好话,一点儿也没有在意语气里的意思,而是勉强摆出了的笑脸,道:“我真的是好人,长这么大,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我害怕那些鸡啊、鱼啊临死之前挣扎的样子。我杀了人之后,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做错事就要勇于承担责任,于是我把他的尸体装上车,一路开到城里,结果堵在三环上。我觉得我很倒霉,心里怨恨,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实在气不过就把车停下来,把尸体扔在路上,想让其他车也撞到他。结果大家都绕得远远的,很小心的样子。一想到自己这么倒霉,一辈子就这么毁了,还是毁在一个碰瓷的人手里,我非常气愤,就开动了我的车。我要把车开到他身上才解恨,让他做鬼也被我的车压着,让他因为自己碰瓷而永远不得翻身!”
戴猛听到他讲鸡和鱼的细节,而且表情非常真实,觉得这一两句出现在这里,极有可能是真的,便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一些内容。
而华生特别注意了他的全身反应以及表情变化。顾三儿在讲这段话的时候,双腿不由自主地并拢在一起,向回收缩。两只手没有发力的动作,也是向回收缩贴近躯干。眉头蹙得更紧了,可以看得出眼球在眼眶里快速小幅度地抖动。身体冻结反应,面部恐惧表情,上下一致都指向恐惧情绪,但嘴里说的却是“气愤”。
马大队开口,声音像粗粝的金属在摩擦:“顾三儿,我喜欢你的态度!痛痛快快、敢作敢当,是条汉子!”
顾三儿看马大队认可他,松了一口气。他这种久在江湖底层混迹的小孩,从小没少吃亏,被强硬的人认可是一直以来希望的事情,所以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同时,他也在观察,想知道马大队后面会怎么说。
马大队问他:“故意杀人罪本来就是重罪,你在三环上这么一闹腾,属于典型的情节严重,至少判你无期。年初刚结婚,好日子刚刚开始。还把人绑在树上勒死?下手这么狠、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到底干什么,悔不悔?”
顾三儿一听到“无期”,立刻眉毛一皱,身体几乎从椅子上蹿起来,提高音量道:“警官,不对,我属于‘**杀人’,这可是从轻情节!而且我自首了,我配合警方调查,不给警察找麻烦,我态度好,这些都是从轻情节,最多应该10年啊!”
这个理直气壮的样子,和他之前死气沉沉交代案情的样子完全不同。
马大队嘿嘿一笑,往前探了探身体,撇着嘴角逼视道:“哟!小子!没看出来你懂得还挺多。看来之前研究过刑法啊!你给我说说看,什么叫‘**杀人’?”
顾三儿被问到这个问题,眼睛自然开始向上翻转,又快速眨了几次,一边回忆着一边回应道:“‘**杀人’就是我本来没想杀他,是他做坏事逼我、挑衅我,惹恼了我,我一时冲动没控制住自己才杀的人。”
马大队根本就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立刻质问他:“那在三环上抛尸、用车轮子压在人身上,也是情激之下?”
这一问,顾三儿立刻噤了声,脸上再次出现了恐惧表情,而且非常强烈。他用眼睛向自己的两侧快速扫了个来回,就好像在提防着周围有人要害他一样。
华生看到的,除了恐惧之外,还有点焦急,大概就是想上厕所而不能去的样子。最让华生理解不了的,就是那份突然强烈的恐惧,应该不是怕老马说的话,也不是怕之前提到的无期徒刑,那他到底在怕什么?
马大队对贴皮寸头帅哥交代了一句:“小孙,给他讲讲,什么是从重,什么是从轻。”
小孙先咧嘴一笑,然后才开口,跟朋友聊天似的,漫不经心道:“三儿啊!你其实挺明白的,从重从轻还真就是由你的表现决定的。你说你自首、配合调查,不给警察叔叔添麻烦,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好小伙子,是我瞧得起的兄弟。我帮着你跟检察院、法院说,这小伙子态度好,应该从轻。”
老马突然插了一句,声音跟打雷似的:“但你要是表面上挺顺从,心里头不服气,乱说话,这可就不是好态度了。自己说过的话,要负责任,想清楚了再说,不要让我们费劲儿。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