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女儿的爱,似乎也是做给那个没有联系的父亲看的?
47
天光大亮。送葬队伍行进得非常缓慢。围观目送者众多,燃放鞭炮的比比皆是,你必须一一停下来朝他们磕头致谢。唢呐锣鼓响得张狂,再加上噼噼啪啪的鞭炮,耳朵就听不到别的声音了。鞭炮的碎屑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你身上。寒风飒然,两片耳朵冷得发疼。烟雾熏涩了眼睛,火药味呛进了胸腔。你频繁地跪下,磕头,再跪下,再磕头……街道和人群一次次地升高,落下,再升高,再落下。泥水打湿了半截孝衣,以及穿牛仔裤的两只膝盖。
你的视线慢慢地模糊,那些密密麻麻的脸孔没有了五官,摇晃的棺材也成了漆黑的一团。鞭炮与喧闹之声愈发的震耳。你极度的疲乏,两天两夜没怎么休息了。丧夫们不停地叫喊,刻意制造着热闹的气氛。整个天地如同一盆浊水在晃**着……
再一次跪拜完,抬起身来的时候,你忽然发现自己站立不稳了。天和地都在旋转。身体左右摇晃,竟不听指挥,你想往左边去,它偏往右边来;你竭力往左使劲,它却往右面倒下了……哎哎哎这是怎么回事?眼看就要跌倒,你赶紧抓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车箱。妻扶住你问,怎么了?你摇摇头说,不晓得,突然就站不住了。你屏住气息,闭一下眼睛再睁开,虽然还有些许晕乎,但好多了。灵柩走到你前头去了,你连忙推开妻子的手,大步往前赶去……
你一点没意识到,你的身体出毛病了。
后来才晓得你得了突发性耳聋。在某个片刻失去平衡是发病的典型特征。某些神经元永远地、不可逆地死去了,你的右耳永远地丧失了约一半的听力,且有了不绝如缕的金属般的耳鸣。只要你捂住左耳,整个世界就退缩到了一堵棉花墙后,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不清。起初你以为是鞭炮惹的祸,有个词不就叫震耳欲聋么?但据资料说,罹患此病与身体劳累有关,与情绪悲伤有关。
可你隐隐地想,与你十八年不与父亲联系有关,与老天惩罚你的不孝有关。
也许,这就是天谴,这就是报应。
48
在西安读书时,班里同学有时会互相询问:出门在外你最想念谁?无一例外地回答:女儿,或者儿子。在你们心目中,儿女比妻子、老子都重要。这是人的本性吧,只有儿女,才是你们生命的延续。
毕业回到桃源,当被追查到在学校有没有参与游行时,你毫不犹豫地撒了谎,并且还替有关同学撒了谎。据知,你所有的同学都以互证对方政治清白的方式,证实了自己内心的善良。大家都有家,大家都要生活,谁也不想影响生存,牵连家人。尤其是你,你不能让女儿再遭受你遭受过的一切。时代不同了,父亲也不同了。
在桃源生活的八年里,你认真地做着父亲,而极少去想自己的父亲。你被动地从弟弟和母亲那里零星地听到父亲的一些情况,但你从不主动打听。光阴随着东去的沅水一天天流逝,你以为,父亲已经与你的人生无多大关系,父亲的目光也不再投向你了。
但事实并非如你所想。就在快要调离桃源的时候,你去县人事局开一个会,副局长笑吟吟地和你说,好久没看到你爸爸了吧?你大为惊讶,在这个不相干的地方,怎会又有不相干的人说及你的父亲,涉及你的隐私呢?你有点尴尬,有点难受。副局长继续说着,嘴唇翕动不已。原来副局长到省里参加老干工作会议,同去开会的父亲找了他,请他带口信给你,让你与他联系。
副局长劝了你几句,你用鼻子应付了几声。你不喜欢外人知道你的事,这让你很不自在。无论如何,这是一块结痂的疤,要揭也只能由自己来。你心里很清楚,总有一天,你必得与父亲恢复联系,这一坎你非过不可。否则,无法对自己交待。但这得由自己来决定,别人不得置喙。这一辈子,无数次地被教育听这个话听那个话,但这件事,你只打算听自己的话。
你感觉还没到时候。你还在逃避,有时候,逃避也是一种反抗,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及至调到常德,无论是地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都离父亲近一些了。父亲呢也离休了,听说中了一次风,拄上了拐杖,而你也在一天天老,你必得做出抉择了。十八年了,你再不去看父亲就说不过去了。于是你查询了路线,带上礼物和女儿,冒着隆冬的严寒出发了。出门时你联想到了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的情景……是的,你是去和父亲接头,和你的过去接头。当你来到大福,看到三楼上颤颤巍巍的父亲时,心头一悚,竟一时透不过气来。
49
鞭炮声渐稀,几百米长的小街终于走到了尽头。你拖着两条酸麻的腿,跟在灵柩后面,走过一道古老的石拱桥,往坟山而去。
上坡了,棺材的大头忽然朝天昂起。道路狭窄陡峭,泥泞湿滑。丧夫们穿解放胶鞋的脚纷乱杂沓,踩来踏去没个定准,时不时打着趔趄。要是丧夫们同时失脚跌倒,那棺材会不会顺坡滚下,棺盖会不会散开,父亲的遗体会不会掉出来?你的心抽紧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棺材,用力地往上推……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丧夫们一鼓作气地上了山,稳稳当当地将灵柩抬到了掘好的墓坑旁。只是,一搁下它,他们就转身下山去了。当地习俗,他们要到主家吃了早饭后再来安葬逝者。否则,他们既没力气也没心气,坟墓就有可能筑得不结实。
不只丧夫,所有送葬的人都下山了,只留下你和弟弟守在墓坑旁。
漆黑的棺材斜摆在掘出的黄土上。墓坑有半人深,挖得不太规则,坑壁上暴露着条条树根,泥香扑鼻。无论你富贵还是贫贱,最后都会到墓坑里来,人世间也许只有死亡才是绝对平等的罢。父亲是生活在偏僻小镇,如在城里,是不允许土葬睡千年屋的。十年前去世的岳父,那个南征北战从辽宁乡下来到桃源县城的原解放军42军的连指导员,就只能用自己毕生积蓄的八千块钱来给自己买一次火葬、一个骨灰盒和一方墓穴,作为最后的归宿。
山风凛冽,四周的茅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泛着惨白的光。你和弟弟瑟缩着,跺着脚,盼着丧夫们早点回山上来……手机震动了,你将手机贴在右耳上,却发现,妻子的声音变调了,听不出她说的什么!你愣了片刻,才晓得,变了的不是妻的声音,而是你的右耳。你失去平衡站立不稳的那一刻起,它不再清晰地传达这个世界的声音。你没有慌张,人连死都会,耳朵患病又有什么奇怪的?你将手机转贴在左耳上——很好,左耳完好如初——你冷静地向妻子报告了右耳的消息。
开始下葬了,鞭炮再次炸响,纸钱燃起,你和弟弟再次朝灵柩深深地磕了下去。你将额头紧贴着了大地,你闻到了泥土的芬芳,还有火药的辛辣。丧夫们在墓坑底部洒上了石灰,接着,用一种机巧而难以说清的方式,将棺材徐徐地放进了墓坑。然后,他们开始筑坟。黄土落在棺盖上,发出空洞而又结实的闷响……
灵柩沉没在黄土之中,父亲也随之隐居在了大地深处。
那象征着他往生的坟头慢慢地隆了起来。
50
有次你在父亲家,两人围着炭火,很久没有说话。在你昏昏欲睡之时,父亲忽然说,那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你呢。你唔了一声。这不奇怪,前不久你的长篇小说《梦土》获了一个奖,电视台采访了你并且播出了。父亲虽然已不是党员,但仍关心党内外大事,每晚都要看《湖南新闻联播》的,所以你偶然的出镜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父亲又说,你的书我买了一本,一看就晓得是写石蛙溪。
你又唔了一声,就不言语了。你没想到,父亲会买你写的书。你写书的事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尤其是这部小说,你不想跟他讨论。这部小说起初只出了上卷,下卷是两年后出的。父亲买的是上卷,他不知道还有下卷,更不知道他也是下卷里的一个人物。父亲成了你的小说人物原型,你写了他人生中的几许得意,更有诸多的失败。所以你虽然写了,也讳莫如深。
父亲再也没有跟你提过这本书。
或许,他晓得这本书有下卷,晓得他被你写进了书里,只是他不说?
51
父亲终于入土为安,你和弟弟也得离去了。离开前,你得跟应姨告一下别。于是,你们踏着泥泞下了坟山,回到没有了父亲的父亲的家。
仍旧是在那间黢黑的小客厅,仍旧是一盆欲燃欲熄的炭火。大家围火而坐,一时都没有话说。应姨的眼泪已经干了,面容也平和了,枯瘦的脸皮起了皱。对这个女人的敌意,已经是遥远过去的事。无论如何,你也得感谢她,是她照顾了父亲的后半生,陪伴父亲走完了最后的路,虽然,那是她的责任。可如今,负责任的人并不很多。你从心底,悄然地发出了一声喟叹。其实在内心深处,你是愿意认可父亲与应姨相爱的,因为只有这样,父亲的一生才不全是失败。
都说你爸的丧事办得热闹呢。说着,应姨脸上透出欣慰的神情。
你嗯一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