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什么事啊?
应姨看看你,舔舔干裂的嘴唇说,你爸不是被开除党籍了么?他一直想请求恢复的,因为,当时开除他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其实呢,原因就是区里的同事见我比你爸小十几岁,就眼红,看不得我们,就想办法惩罚你爸,但我们是正当的婚姻,找不到我们的岔子,就把文革初期你爸跟供电公司那个姓韦的女子的事翻了出来,硬说那女子的男人自杀是你爸造成的。其实这事县里专门调查过,文革时就做过结论,是那些大字报造成的,跟你爸无关。可这些人不依不饶,硬是开除了他,他一个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好没面子啊!他申诉了多年,也没有结果。
你没吱声,错愕地张大了嘴。一直以为,父亲被开除党籍,是因为他跟应姨的事,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当时的父亲,真是情何以堪……但你能说什么呢?父亲都离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有没有党籍,死神都不会放过你。所谓的人生价值、意义,都只与生存相伴,而且,也不过是人们为活得更好找的理由而已。你默默地盯着炭火,右耳里是不绝如缕的金属鸣响……
你起身向应姨告辞。应姨一如往常,给你们两兄弟准备了一些腊肉、薯粉、魔芋等土特产。出门时应姨说,少鸿少华,你们以后有空来大福玩啊!
你和弟弟都点头答应了。你们肯定还会来的,两年之后要给父亲的坟墓立碑,这也是乡俗。立完碑后,不说每年,也还是会隔三岔五地来扫墓祭祀的。但肯定不会来大福玩,更不会专程来看望应姨。无论在情感里还是意识里,父亲一去世,你都觉得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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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没有来过常德你家,一次也没有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欠缺,是个遗憾。你曾想过邀他来看看,但左右权衡之后,放弃了。
因为,父亲拄着拐杖,行动不便,而且他一来应姨势必要跟着来。应姨一来,你势必跟邻居解释她的身份,那种窘迫与尴尬是可以想见的。更重要的是,应姨来了,母亲怎么办?你把她置于什么位置了?母亲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
父亲是带着应姨去过长沙弟弟家的。那时他还没病,腿脚利索,带着应姨四处串门显摆,还跟人家炫耀说,家里有三个处级干部(他是享受处级待遇的离休老干部,大儿子是市文联副主席,小儿子是厂里中层干部,也被他算了副处)。搞得弟弟很不高兴,觉得丢了面子,便与父亲起了争执。父亲一气之下回了大福,再也没去过长沙。这件事,母亲曾多次提起,直说父亲不懂味,以为带着后妻到处跑很光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母亲是经常来常德的,一年至少两次,有时带着继父,大部分的时候是独自来。但住的时候都不长,三两天而已,因为她每天下午要打打麻将的,孙女在学校读书,儿子媳妇要上班,她一个人太冷清了,熬不住。她已习惯了益阳有滋有味的家常生活。
有一年,你家还住在市委宿舍区的时候,母亲来了,忽然问你,住在楼下一层的那个老年妇女是不是姓肖?你说是的,都叫她肖奶奶,也是个安化人。母亲便说,当年在小淹区,她与你爸爸谈过恋爱呢,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你很是惊奇,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调到这儿竟也碰到与父亲相关的人。更让你惊奇的是,那天下班回来,看到母亲与肖奶奶在宿舍门口聊天,很亲热很熟稔的样子。毫无疑问,她们聊得很好,而父亲,肯定是她们共同的话题。
命运有时真是奇妙,父亲没来过常德,可他的一段往事就住在你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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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葬回到常德,已是下午两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看病。叙述了发病经过和测验了听力之后,你被告之罹患突发性耳聋,当即办理了住院手续,进了高压氧舱。你戴上吸氧面罩,边大口地吸着氧气边环视舱内的景象,忽然感到,这高压氧舱就是一个巨大的铁棺材,你待在一个跟父亲差不多的地方了。于是你在粗糙的呼吸声和金属般的耳鸣声中再一次地想:父亲已经死了,而下一个将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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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葬两年后的清明节,你和弟弟再一次来到大福镇,爬上坟山,给父亲下跪磕头,烧纸立碑。坟草青青,泥香阵阵,青色的石碑像一个人跪在父亲的坟前。
祭完父亲,你绕道益阳看望母亲。母亲长吁短叹了一会,又怨怪起父亲来,因为照顾父亲,搞得她正式的教师工作都丢掉了,不然,退休后起码也有一两千块钱一月。她回城后工作的那个镇办小厂关门时,四千块钱就打发了她。当年马路口煤矿下马遣散工人时,父亲也没有利用职权与关系为她保留一份工作,如今她的收入就是县经委给的每月五十块钱遣散补助费。什么低保、社保、医保,是一保都没有。现在她只能靠儿子的接济与继父微薄的退休金生活。
你爸爸这一辈子啊,吃了他那犟脾气的亏,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一家人。母亲情不自禁地数落着,又说,少鸿你还记得那年在东坪,你爸要拖你去公安局脱离关系么?你说你记得的。现在你还感觉得到手被拖时的疼痛。母亲说,你爸后来跑到我屋里来了呢!他说,你离开石蛙溪时把晒簟、木头卖给了二公和伯伯他们,是剥削贫下中农的行为,他决不允许,硬是把你放在我手里买手表的一百二十块钱拿走了呢!
你半天没作声,父亲都已经离世两年了,你不想再说他了。让你惊讶的不仅是父亲的作为,还因为这件事母亲竟然隐瞒了三十三年,直到这天才说!显然,她不声不响地给你垫了一百二十块钱,托舅舅给你买来了那块东风牌手表。
你爸这个人有时候硬是蛮狠呢,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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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话在07年冬天你又听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了。你回了一趟老家。你来到了马路口煤矿遗址,找到了你家工棚所在的土坪,还看到了一幢保存完好的工棚。工棚门槛上坐着一个吸烟的老者,你问他还记得当年煤矿的事不?他说哪能不记得,我当年就是井下挖煤的。又问,还记得那个姓陶的矿长么?他喷出一口烟雾,如喷出心中往事:陶矿长啊,记得记得,那可是个狠角色,蛮厉害的!又询问,父亲如何厉害,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这足以令你赧然。一个井下矿工,时隔四十五年之后,居然还记得父亲的厉害,可见父亲的厉害了。
父亲初来当矿长时才二十五岁,调离煤矿时也才三十岁,你无法想象年轻的陶矿长的厉害与狠。那就是他的性格特征吧,性格即命运,他后来的人生际遇无不与此相关;但更相关的是这个时代吧,谁能逃脱时代的左右呢?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时代却不用,所以时代可以冠冕堂皇地胡作非为,可以煽动一些人仇恨另一些人。以时代的名义奴役心灵,制造悲剧,从来不会受到审判,更不会得到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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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寂静的深夜,父亲的棺材在一片虚空中浮动。
为何没有梦见父亲,却梦见了他的棺材?
父亲比你大二十一岁,再过二十一年,差不多也是你快辞世的时候了。你怕死吗?怕与不怕,死都会来,那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所以,死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事,要考虑的是如何活,活得自在,活得有尊严。所以,你不想再次梦见父亲的棺材,不想无穷尽地回忆,不想让过去永远积压在心头。于是你开始写这篇用不着虚构的东西,你铲起一锹锹文字的黄土,将它们掩在过去的那段人生之上。
你写,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遗忘。
这是一次没有顾忌也没有拘束的写作。你希望这些文字能真正地安葬了父亲,也埋葬掉了那些曾经的惶恐、羞辱、困窘、隐忍、压抑、忧郁与逆来顺受。你的心,再也不会因为恐惧而逃亡。
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包括死亡。
佛家有苦今生,修来世的说法。你是不相信有什么来世的,因为,你既感觉不到前生,哪又会有什么来世?感觉不到的就是不存在的。不过,倘若真能转世,不管我们还是不是父子,父亲,我们都尝试另一种更有尊严的人生吧!
2010年6月初稿
2012年12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