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之交的界限总是模糊不清,寒意尚未褪尽,春风过境处已冰河化冻,荒袤的大地上新绿暗生。道旁桃树悄然萌生鲜嫩的花苞,远看似勾缠于枯枝的绯红念珠,枯寂中陡然生出粒粒艳色。
重开春闱的风声也如春草蔓生,不动声色地扫遍大衍全境,端王车驾还慢吞吞地爬在半路,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先他一步至扬州陈府。
有些人难免因此风声鹤唳起来。
偏偏始作俑者颇有闲情雅致,悠哉游哉地赶半日路赏半日花,就着旁人暗地里的焦灼下酒。宁轩樾行至洛阳,还心血来潮地攒了场诗会,选拔出几名寒士打发至京城,这才继续南下。
前一轮流言尚未平息,新折腾出的动静又让明里暗里的有心人辗转反侧起来。
再好的弓弦,绷紧太久也该疲了,何况端王前科累累,让人捉摸不清他是不是再次想一出是一出,御前的陈词全拿去喂了狗。
就连桃花开放的速度都比他车驾行进的要快。数百北禁军护送端王与礼部江侍郎,从桃花含苞走到初绽,才堪堪抵达江南。
落了脚,也没径直前往扬州,而是在周边县府装模作样地走访了几户陈家旁支,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收到线报的陈烨不禁暗笑一声,心道:“如此看来,端王前几日送来的密函不像说谎,说不定真是打着科举的幌子游山玩水来的。”
他想起密函中潇洒的字迹,内心带上几分鄙夷,“这端王真是贪得无厌,要钱不够,还想着名垂青史,要不是他生在帝王家,凭什么……”
信纸在攥紧的五指间簌簌颤抖。陈烨拳头在桌面一抵,收起忿忿,挥手打发下人,“端王那边照常盯着。”
数十里之外的酒楼里,宁轩樾冷不丁打了两个巨大的喷嚏。
江淮澍幸灾乐祸,“哈哈,有人骂你!”
宁轩樾捏着鼻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翁声道:“不巧,面前就有一个。”
可惜他刚打完喷嚏,眼底浮着层薄薄的水色,翻起白眼来别有一番风流,平白削弱了攻击力。起码江淮澍是不为所动,边乐边嗑了个瓜子,顺口评点酒楼戏台上的歌舞。
“吴侬软语果真名不虚传,唱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哎璟珵你瞧前面那个红衣服的歌女,是不是很像暮暮坊花魁?”
酒楼里人声鼎沸,靡靡乐声与嬉笑声纠缠在一起,若不想大喊大叫,那就得凑近才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
闻言宁轩樾嗤笑两声。他懒得费力扬声说话,俯身搭住江淮澍的肩,道:“瞧你紧张的,装不了登徒子就别装了。”
江淮澍维持着假笑,凑到宁轩樾耳边假装说悄悄话,“我看谁都像陈家派来的眼线,这能不紧张吗。”
嘶嘶的气声挠得宁轩樾直犯痒,忙伸出食指,抵住他额头推远数寸,警告道:“跟你说了我是有家室的人,别腻歪。”
江淮澍呕了一声,还没收起嫌弃的表情,宁轩樾又拍拍他的肩:“咱们就是出来吃个饭听个曲儿,慌什么。”
说话间,台上那位红衣歌女笑盈盈下来倒了一圈酒,宁轩樾来者不拒地欣然接过,仰头饮尽后还回了个笑,掏银子将姑娘手里整壶酒都给买了。
又是笑又是钱,也不知谁来占谁的便宜。那歌女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想起妈妈教诲,定了定神,欺身往宁轩樾颊边凑。
说来也巧,宁轩樾恰好往椅背上一靠,歌女扑了个空,险些歪倒,被他眼疾手快托住手肘。
“姑娘小心。”他笑得好看,见人站稳就收回手,搭在半敞的窗边,“酒不错,值这一两银子。”
风月场中的人,自然听得明白言外之意,冲他嫣然一笑,识趣地退开。
江淮澍叹为观止。
和煦的微风淌过指缝,吹动窗外盛放的桃花。宁轩樾若有所觉地偏头看去,见花瓣正轻飘飘地扫过指尖,激起柔软的绯色的酥痒。
恰好江淮澍因这么一打岔放松些许,再次凑过来低声道:“你说,谢大人和崔大人今晚是不是该行动了。”
其中一个字端端正正触动宁轩樾被桃花拨起的心事。他垂眸“嗯”了一声,那抹绯色却在眼皮下挥之不去,渐渐与心里那人泛红的眼尾揉作一片。
算起来谢执已同崔毓先行了三日。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失而复得的人更是如此,他将此前的九年翻来覆去反刍了三日,生怕再睁眼又是一句“谢氏反贼已尽死于雁门”。
宁轩樾有些躁。
他无意识地撕扯下桃花花瓣,咬在齿尖细细地嚼,动作有些粗暴,青涩的汁液渗入皮肤细密的肌理,与口中泛开的清苦如出一辙。
偏生江淮澍还在喋喋不休,“三天了,也没个消息,不知道他们顺不顺利,唉,你说这……”
“少乌鸦嘴!”宁轩樾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他,闷头灌了杯酒。
柔绵的甜味暂时占据上风,不久那股苦涩去而复返,隐隐约约地沉在舌根,几不可察,又挥之不去。
风漏入掌心,倏尔飘远。宁轩樾强压焦躁,捻了捻指尖,企图将其留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