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头真的很少自己倒过水,年幼的时候总是娘在家里泡好一大壶凉茶水,他一回家就昂起头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那幽幽的苦粗茶到最后都变成了沁人肺腑的甘甜。成家后在外做篾匠活儿,主人家总是把茶泡得好好的,回到家里媳妇更是把水端到他手上。
是啊,媳妇,娘。这样的天,这样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次她们的面容在脑海中清晰起来。这是老金头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媳妇在世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思念她,甚至偶尔也会磕磕碰碰的,当然,他们也从来没有分开过。
娘,更是的……娘走了多少年?老金头记不起来了。而真正会想起娘来是从什么时候起?是自己日渐衰老,步履艰难的时候?
到了自己走几步也会喘气的时候,老金头想起娘,心里就会揪得紧紧的。
娘真的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娘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娘从小把他当成手心里的宝,娘三十七岁就死了丈夫,娘一手一脚为他成的家,娘一个一个地带大他的孩子……可是,当娘每走几步就会喘几口粗气的时候,老金头却变了,还有他的媳妇……左看右看不顺眼,“吃闲饭的”,“老不死的”,剩饭剩菜,没完没了的命令,劳动,惩罚……成了他们回报娘的常用方式。
然而,娘偏偏不是一个孱弱乞求的女人,年轻丧夫造就了她泼辣的个性,她能任劳任怨,却不会像别的老人一样忍气吞声。那次,快过年了,媳妇又埋怨她豆腐没有做好,晚饭也不给她吃。娘生气了,举起一根刺树做的拐杖狠狠地指着老金头:你们,你们,太不象话了!
这话激怒了媳妇,媳妇竟和风烛残年的娘扭打起来,而老金头竟然冲上去扯开她们,一掌把娘推了出去。
娘从门槛上跌倒在漆黑冰冷的夜里,娘扒在大门坪的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老金头其实永远也不会忘记娘走时的样子,娘的一张脸苍白得可怕,刺骨的寒风把她花白的头发吹得散乱,她只驮着一个布包袱,佝偻着身子,拄着那根刺树拐杖,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却又异常坚定地走了。二婶子赶过来扯住她,两位老人浑浊的泪水久久地交织在一起……
是的,娘就那样走了。老金头没有去拉住娘。甚至他还暗自庆幸。他也没有去打听娘是到哪位姐姐家去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他只知道,娘终于走了,再也不会吃家里的闲饭,也不会跟他们有矛盾了。
娘是六个月以后回来的。娘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梅雨季节。娘是大队的干部抬回来的,干部说娘是县里送回来的,娘在外讨米都已经快半年了。
娘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三天滴米未进,临死的时候突然“回光返照”,开口跟老金头说了一句话……
是的,娘终于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走了。老金头按照塆里的习俗将娘葬了,也唱道士戏也除灵。只是老金头没有哭,他认为娘走了,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解脱。
常常,会突然想起娘,是近几年的事。老伴走了,女儿在远方,儿子对他不闻不问,孤独是他唯一的伙伴。再想起娘的时候,老金头的心会轻轻地颤栗着,娘啊娘……
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娘的影子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晃。一会儿是他年少的时候跑到池塘里潜水,娘急得在岸上哭天喊地地叫着;一会儿是他去学篾匠活儿,娘大清早起来蒸好热乎乎的馒头塞在他手上送他出门;一会儿是他结婚的时候娘在上面受礼,笑得流了一脸的泪……
雨越下越大,夹杂着闪电、雷,风把窗户吹得哐堂作响,老金头有些受不了了。他感觉脑袋胀得厉害,心里莫名地发慌。他想去睡觉了。
还是闪电,雷,炸雷。惊得老金头是一阵阵地哆嗦。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是,他突然听见屋顶有些异常的声音,像是桁条的断裂,又象是砖土的崩塌,恍惚中,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夜空,老金头看见母亲就在那道闪电中,着急地向他招着手,大声喊着:金伢,快走啊,你的屋要垮了!
老金头惊得一身冷汗。娘啊,娘,娘你临走的时候说我不得好死,娘,娘你还没有原谅我吗?
不,我不能这样死去!就算是要死,我也不能这样死!
老金头从**爬起来,急急地披了一件衣服在身上。出去吧,到叔伯侄子家去住一晚吧,万一这房子真要垮了呢,我还没看到我的孙子呢。
老金头这样想着,就穿了鞋向堂屋走去,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跑到床头把那一大卷亲自搓好的结实麻绳拿在了手上。
就在老金头正在打门栓的一瞬间,又一道刺目的闪电掠过天空,“轰”地一声!雨声,雷声,风声,淹没了一切……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塆里有人早早地起来了,一声惊呼:快来人啊,老金头的屋垮了!
人们纷纷地赶过去,是的,老金头的屋垮了。他家的三间瓦房都是好好的,唯独就是大门那儿垮了。而老金头就趴在大门头上的那块石梁下,早已没了呼吸。
老金头要是在**不起来,或者要是快一步慢一步都不会死的。塆里的人平静地议论着。
可怜的老金头,血肉模糊,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始终没有闭上。还有,他手上死死地捏着一大卷麻绳。大家都说,他半夜捏绳子做什么呢?
容颜
他认识她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她爱上他时,他已经是俩孩子的父亲。
一个是未婚的黄花闺女,一个是大她十几岁的有妇之夫。他们的爱情,在八十年代的乡村,注定,不被世人祝福。
她的母亲,知道了她的心事,终日以泪洗面,以死相逼:他是个陈世美,今日能抛弃前妻,明日一样可以抛弃你!你若要嫁给他,我就跳进门前的池塘淹死!
他的姐姐,为了反对他离婚,竟然在他家的厨房里剁下自己的一根手指:你的媳妇哪点配不上你!你要敢娶那个狐狸精,我一刀杀了你!
可是,所有的一切阻挡,甚至诅咒,威胁,唾骂,都无济于事。他在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与前妻离了婚,两个儿子都归了他。她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做了他的新娘,为她祝福的人只有自己。
她一进门,就扎起了围裙,当起了两个顽儿的后娘。为了和孩子们建立感情,她五年后才要了自己的女儿。朝朝夕夕的感化中,两个儿子对她,竟如亲娘一般依赖。
他每日里忙忙碌碌,挣钱养家,漫长的岁月中,对她对孩子,从不独断专行。她每日里勤勤恳恳,操劳家务,柴米油盐的打理中,对孩子对他,从不大意疏忽。
他感念她,心地善良,温柔体贴,是一个十足的好女人。她欣赏他,勤劳能干,顶天立地,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青春的容颜不再,脸上的皱纹骤增,和他走到哪儿,都看不出曾经有过的年龄悬殊。令她欣慰的是,他的前妻改嫁后,与一位忠厚的汉子重新组织了家庭。也像她一样,过得宁静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