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文事清流
双语写作是如何影响我的思维的?
毛丹青讲演稿
北京大学外语学院语言学沙龙第357期北京大学化学北楼120室
2004年2月17日(周二)PM2:40—4:00“写”与“说”
运用两种语言写作是一个独特的领域,这个领域有很强的人文性,但不宽泛。“写”跟“说”不同,前者是一个凝重而思考的过程,后者是迅捷而快速的反应。“写”几乎没有参照物,除了作者的一副面孔,一张嘴巴,如果面对镜子,映照出另一个,还是自己,伴随自己的就剩下孤独了。“说”有丰富的参照物,除了对象人物的表情,哪怕是一股吹来的风,一丝飘来的雨,都可能影响说话人的情绪,让他或她的声调发生变化,用词也可能有所改变,或悲或喜,或怒或怨,情绪受到波动,所以“说”比“写”更富有**,更有随机性,也更难控制。
“写”是自我叙述,每位作家对这一感受都不陌生,如果这个说法能被大家接受的话,那用两种语言写作的人更有加倍的体会!
语言的震变
我不是学者,所以无法用学术上的说法界定这一个概念。所谓“震变”是指一次突然的变化,近似飞来之笔,这与“裂变”不同。“震”
应该是地震的“震”,1995年我在日本经历过阪神大地震,当时有一种现象叫“泥浆化状态”。这是说围海造田后,在人工岛上建造的高楼一经地震,其底层会冒出大片大片的泥浆,非常细也非常均匀,让人惊叹。我现在一边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边考虑一个人用两种语言写作的问题。我感觉自己的外语,或者说“非母语”就很像人工岛上的高楼,母语就是周围的大海,而“非母语”则是经过人工的注入,刻苦努力的后天学习才构筑起来的。终于有一天,突然发生了语言震变,母语与“非母语”之间竟然成为“泥浆化状态”,这也可说是我的一次突然领悟吧。
语言,尤其是非母语必须经过基础的训练,但同时也会经过一次领悟,当然这是因人而异的事情,至于我个人来说,我的“悟”似乎先于“领”。
我过去在北京朝阳区上的中学没有多大名气,自然也不是什么重点中学。后来区教委组织了一个外语集训班,专门从这些中学召集了一批学生,经过考试接受强化培训。教室设在南磨房中学,每次骑车去上课,要经过木材厂、面粉厂、机床厂等不同的厂区,每骑5分钟左右,气味就会变,街景深处的声音也会变。多少年之后,跟我一起骑车去学校的女同学遇见我说:“那时真好玩,一路感受甚至都超过了死板的外语,现在想起来,记忆深的反倒是课堂外的。”说这番话的人是蔚华,我小学的同学,改革开放后中央电视台第一代英语播音员,当时有许多人听了她电视屏幕上那流利的英语,都以为她是留学欧美归来的,其实,当时她哪儿也没去过,就是从北京本土硬学出来的。
我们每一个人与“非母语”的触电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我觉得好像是从声音那里来的。语言对于一个人来说也许是一场耳朵与眼睛的战争。无论你处于母语的状态,还是学习外语,把自己的知性投入一个“非母语”的境界之中,声音往往走在前头,然后才通过相应的文字变成视觉上的内容叫你牢记。于是,视觉上所见的文字就会逐一验证你所听到的声音,或者说是你所理解的声音。我上中学外语班的时候,老师很凶,他总是用一只长长的臂膀横摆在黑板上,用胳膊肘敲黑板上的英文字儿,让学生单个儿起立高声朗读,一旦读不好,他就目露凶光,有时让我觉得恐怖。那时他老爱说:“念英语一定要注意语流,别老像说汉语那样,跟走在沼泽地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弄得铿锵有力。英语是平的,想象一下一潭死水就行了,哪儿有那么多阴阳顿挫?!”
老师的话和他的凶光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一直到我掌握了日语,这才体会到他当时的话是正确的。因为日语的发音同样是平的,根本无法找到跟汉语对称的四声。所以,我跟别人说,汉语像户外语言、大厅语言,而英语和日语像室内语言、牢房语言。至于其他语言是否能如此比较,我就说不好了。
我的母语是汉语,这不是我的选择,而是语言选择了我,就像我的父母选择了我一样,把我生到这个世上来。母语是强势的,是天生的,乃至于我都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记住了这门语言。非母语是弱势的,是后天的,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住了它的字母和音图的。这就是一个很大的区别,一个是模糊的,一个是清醒的;一个是感性的,靠身体记住的,而另一个是理性的,靠拥有逻辑思维的头脑记住的。用刻薄一点的话,学外语是一个“注水”和“灌压”
的运动,同样也是受“非母语”**的过程。
话说到这里,让我们回到“语言的震变”这个题目上。开头我说过“写”与“说”的区别,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写”带给一个人得以孤独思索的意义。有人说,写作是自言自语,心灵独白,这是对的,无论用一种语言写,还是用两种语言写,写作的基本工序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如果两种语言齐头并进,对作者的某一个意念,或者说对灵感发动一次掠夺性的冲击,那将是什么样子呢?语言的思考离不开“说”、“听”、“写”、“读”、“看”这些基本方式,这些也可看作是写作的基本筹码。而当这些筹码跟你没商量,直逼用双语写作的人的时候,那这个人的受重将是双倍的,悲痛是双倍的,快乐同样也是双倍的。
母语跟“非母语”不是“1+1”的关系,应该是化学关系,相互增强或相互削弱,此长彼消或此消彼长。然而,这又好比一条河,河床是我的母语,河面才是“非母语”,无论河面上如何兴风作浪,河床还是河床,它总是安安静静地沉潜在最底层,托起水面,这才使河水源远流长,长流不息。
两种语言进入人的思维,尤其是进入人的写作状态的时候,其实是十分脆弱的。比如,中文里说“鸡毛蒜皮”,用来形容针尖儿大的小事儿,但日语里没有类似的表达。如果换一个说法,也许从所指上能对号入座,可我偏不!于是,十分生硬地把中文的意思用日文表达成“鸡的毛和蒜的皮”,结果还引来日本业界的好评。莫言是著名的作家,我的好朋友,他的小说我基本上都用中文和日语同时阅读。去年日文版《檀香刑》问世,其中有段描写句,中文的大意是“那人的腰弯得像一张弓”,翻译成日文是“像猫背一样”,当我用中文阅读时,在“一张弓”的印象上自然地覆盖了“猫背”的形象,反过来,阅读日语的时候,在“猫背”上也自然地覆盖了“一张弓”的形象。
从日语的角度说,形容一个人弯腰的状态更习惯于用“猫背”来形容,日本人说起“猫背”,谁都能联想到猫从睡梦中醒来,站起身的那副样子,猫背是高高地凸起来的,与弓状的形态相似,由此及彼的联想,选用了日本人最常见的、耳熟能详的比喻。所以两种语言重叠到一起并不是搭积木,而是联结成一张网,它常以灵感突发的顿悟,拨通语言网络中的一环,带动一连串事物的沟通,使日常有意无意储存在记忆中的零散词汇重新嫁接,使一层母语的意向渗透“非母语”的含义。
简单地说,我透过“一张弓”看见了“猫背”,反过来说,我看“猫背”
又见到一张“弓”。语言不是单纯的词汇交换,其中潜在的文化背景会导致一个人处于两端之间。有时既是母语的,又是非母语的。语言的积累愈丰厚,散在的双语用词愈容易联结成相互沟通的网络,使原本模糊的印象明朗化,从而有了清晰的表达。
我回北京坐出租车,一坐上就出神。原来,出租车上的计价器是带声音的。司机见乘客上来,问清去处,并答应说“知道了”以后,他立即会放倒计价器的头,动作之快几乎让你感觉不到他的手的摆动,坐在驾驶位子旁边的我似乎感到了一丝风的吹过。这时,计价器发出了声音,而且是女人轻柔而甜美的嗓音:“亲爱的乘客同志,欢迎您乘坐出租车。”
无疑,声音是动听的,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听觉突然飞到了另外一个音区—当我在日本坐出租车的时候,同样也响起这类声音,尤其是年迈的司机都会在这类声音的起伏中跟你打招呼,他们有的微笑,有的无表情,也有个别的连嘴都不打开。说来挺奇怪,我的身子明明是在北京,而满街奔跑的出租车都会在迎接乘客的时候一同响起女人的声音,可我竟然在听觉中混淆了中国与日本的区别。换一个说法,在我的耳膜里引起第一振**的是母语的声音,而在我的记忆储存中已经被非母语的声涛埋没。
在不同的语言被你自由驾驭的时候,几乎每一个字句都要经过重新洗礼。洗礼不等于基督教含意上的在高耸的教堂里培植敬仰之心。
洗礼是多种语言的交会,之于我自己而言,更多的是当我致力于用日文写作的时刻,我发觉两种语言会碰击出神奇的创意,尤其当每一个日文的表达接受着我心灵内部的母语的洗礼的时候,我甚至能够感到一个拳击手在擂台上赢得一片欢呼的快乐。于是,我有时也这么想:日文实际上就是大酱,而中文则是一锅烧开的水,大酱倒进滚烫的热水里时,需要我用一个金属的篓子盛满大酱,然后再用一个小小的擀面杖使劲搅和,一直搅和到大酱与开水匀合,放点辣面儿就变得口重,放点砂糖就变得口轻……
语言是具有形象的,它们不会在黑暗中操纵你,而总是让人有所领悟有所思想。所谓“语言的震变”正是建构于这样的基础之上。有人说,学习语言是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当然十分重要,可我个人的体验告诉我,掌握一门非母语在相当的程度上会出现一次奇峰,一次顿悟,一次飞跃。
而且,这样的“震变”往往是出现于双语写作之中的,甚至会出现于一场惊梦之中。
梦飞花
曾经有那么一天的深夜,在一次梦境中,我居然把两种语言混淆了。
白天,我有一股强烈的表达欲望,为了用挂在嘴皮上的喋喋不休的非母语,为了用一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书写语,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所谓的表达欲望几乎不是为了表达什么,而是为了一个崭新的表达而产生的冲动。说话等于一次瞬间的行为,或者是一次嘴巴的运动,至于发声中那些约定俗成的意义只有在具体的语境下才能成立;与此相反,书写则是一次思虑的过程,生动的文字可能是文思喷涌时的流露,犹如万马奔腾而来,但也有可能是经历了内心的煎熬以后一点一滴投射出来的话语印象。那天的梦境大致是这样的:在巨大的天幕上,有两张透明的稿纸翩翩起舞,天幕像一块不见边际的玻璃,稿纸细如抽纱,迎面遮住你的脸也不会让你发觉。一张稿纸的文字是我的日语,另一张则是我的中文,它们缠绵不绝,但谁也不跟谁重叠,有时似近似远,有时双翼飞扬。
我定神望去,两张稿纸似乎展示着不同的色调与笔画的纹路,日语像流水清泉,中文如群山云海,一个是细腻而优柔,一个是粗放而果断。我继续定神望去,日语稿纸上的文字时缓时急,汉字恰似一座座的岛屿,浮现于假名的海洋之中,那些原本是汉字的偏旁部首的假名近乎于京都艺伎的碎步,间隔窄,但步步紧随。中文稿纸上的文字依然浓妆艳饰,给人一种沉重而光彩的感觉。两张稿纸越飞越近,它们甚至在我的眼前开始了交叉往返,一直到我觉得晃眼的时候,我这才发现两张稿纸上有许多汉字是重复的,难道这些重复的汉字是拉近两者距离的最终动力吗?我无从可知,稍后,这些字符居然跳跃起来,然后,它们从不同的纸面上冉冉升起,在空中碰撞,化作一对对的黑色方块……日常,印象,瞬间,微笑,体验……所有这些貌相如一的汉字在空气中蒸腾。这时,也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魔力,突然震撼了我的全身,于是,我拼命地张开嘴巴,在空气中咬住那些蒸腾的汉字,一个也没放过。后来,温度持高不下,我热了,我流泪了,我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