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黑社会匪帮绑架了荣德生,把他关在黑屋子里33天,荣家送出50万美元赎金后才被释放。人虽获释,但国民政府碍于面子,坚持追查。不久破案,可上海警备司令部只发还给荣家13万美元,其余钱款均被军警占用,而且此后数次索要酬谢。荣尔仁非常气愤:“绑匪只要50万美元,现在‘破案’了,60万美元还不够,还不如不破案!”
对这件绑架案,荣德生的说法是:“实则起意者为黑心商人,利用匪徒,原拟将余灭口;幸匪以金钱为重,余尚得以生还……余为心存厚道起见,不肯发人阴私。呜呼,天下无公道久矣!”
荣宗敬故后,大房一系逐渐独立,与二房在生活与工作中的风格差别越来越大。熟悉内情的人回忆,1949年前,大房的荣鸿元一家从华贵的大轿车到旅行轿车、吉普车、货车,应有尽有。荣公子常去中外富人扎堆的虹桥俱乐部玩乐,还嫌不过瘾,就在虹桥路自建了大花园。他几乎每天下午和每周周末都要到花园别墅去,常在那里请客,请客的杯盘、菜肴都是在市里准备好了派专用汽车送的。上海银行副经理李芸侯曾目睹荣鸿元、鸿三兄弟当时的奢靡生活,荣公馆里整天都是赌钱、跳舞,大开酒筵。
荣鸿元兄弟的招摇终于惹祸上身。1948年9月,蒋经国上海打“虎”,将荣鸿元以“私套外汇、囤积居奇”的罪名抓捕。荣家虽然请了章士钊等三位名律师辩护,但要想救人关键还是靠行贿。因为通货膨胀,受贿的官员不要纸币,只要棉布、棉纱、面粉栈单、房子和金条。荣鸿元关押77天,幕后交易就进行了70多个晚上,前后花费折合50万美元。
大房、二房接连出事,让荣氏家族对国民党政权基本失去了信心。随着内战加剧,荣氏家族在上海的大部分成员都走了,荣宗敬的长子荣溥仁和次子荣辅仁去了香港,二房系统和申四福五系统也走了一些人。据上海市纺织工业局一份史料记载,被其他荣姓家族抽走海外的资金,有1000多万美金。但荣德生坚持留在内地。资金外流使留在内地的荣氏企业元气大伤,也让荣德生气愤不已:“生平未尝为非作恶,焉用逃往国外?”
荣德生不走的原因很多:一是他从未出过国,创业以来与外国资本竞争,对外国没有好感;二是他不愿抛开亲手开创的事业,加之年纪大了,故土难离;三是绑票的伤痕犹在,身体怕经不起长途颠簸;四是香港人生地不熟,去台湾他更不愿意,他对国民政府战后的表现非常不满,反复斟酌,觉得还不如留下来。
此时,荣德生长子、三子和六子均已去世,他此时可以依靠的就剩下四子荣毅仁。荣毅仁本已先期携家人抵达香港,但老父不愿离开,他最后决定与父亲一起留下,并让妻子儿女也返回内地。当时,刚刚解放的大上海亟须恢复生产,保障就业,而中国最大民营企业集团的代表性人物能留在内地,无疑是对新政权最大的信任与支持。荣氏父子这种爱国爱家的果决行为,也赢得中共对荣家的极大欣赏与尊重。
1949年6月2日,上海工商界人士在上海外滩中国银行大楼4层举行座谈会。荣毅仁第一次见到了当时的上海市市长陈毅。会后,陈毅带着家人公开到荣家做客,与荣毅仁交朋友。这件事在人心还不稳的上海迅速传开,这是“共产党团结工商界的一次感人动作”。
留下的荣毅仁接手了上海的荣氏企业,而此时的荣氏工厂,流动资金几乎被抽空,已经是个烂摊子。1950年2月,国民党的飞机轰炸上海,导致上海工商业突然崩溃:工厂停工,资金短缺,销路不振。当时正处在农历春节前夕,申新纺织几乎发不出工资。
工人们无米下锅,一些申新六厂的女工直接找到荣毅仁家,堵在荣家的客厅门口讨工资。虽然极好面子,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此时手头无钱的小荣老板也束手无策,唯有与工人说好话。陈毅很快得知了此事,马上找总工会的负责人前去疏通,并帮厂里申请了贷款,让他们暂渡难关。政府能雪中送炭,让荣家上下感念不已。
不久,荣毅仁从申新自身的生存出发,提出“加工订货”的建议,这是针对很多工厂产品积压而想到的法子。当时的中央财委主任陈云对此高度重视,很快就在全国推行这一办法。
1951年年底,“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在上海,组织让工人当面揭发“资本家”。有文章记录,那段时间,经常能看荣毅仁在8楼会场外眉头紧锁,兜圈子,踱方步,可见他内心有多么焦虑。
在这场运动中,荣毅仁有惊无险,陈毅将其划为“基本守法户”。上报中央时,毛泽东说“何必这么小气”,于是荣毅仁被归为“完全守法户”,最终安然过关。
1956年1月10日,毛泽东视察上海申新九厂,这是他视察过的唯一一家公私合营企业。从那以后,荣毅仁就被称为“红色资本家”。之后不久,荣老板就被推选为上海市副市长。3年后,赴京担任纺织工业部部长。30年后,历尽劫波的荣毅仁,离开自己一手创办的中信集团,当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创下这个富过三代的大家族的最新传奇。
兴学
1949年以后,荣氏集团在内地的企业,几乎全部由荣毅仁打理。此时的荣德生,则在老家安度晚年。
这个曾经的中国首富,平时“上身穿着白粗布的小褂,下面是灰士林布裤子,扎着裤脚管,一双布鞋,精神很好”。他一生极为简朴,正如无锡梅园诵豳堂那副对联: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在荣德生的住处,到处是“从地上堆得高高的一包包用报纸包着的旧书”。当时,他已年逾古稀,非常关注他一手创立的江南大学的命运。
荣家兄弟常对子侄辈讲“有力量要贡献社会”,这是祖传家训,也是父亲荣熙泰的临终嘱咐,更有张謇这个榜样对他们兄弟的影响,荣德生平生推崇并处处仿效张四先生。
荣氏兄弟一生为公益事业捐款无数,更捐建过多所学校,但自办一所综合性大学始终是荣德生最大的心愿。早在1916年至1917年间,他和吴稚晖同游太湖,吴认为在湖滨兴学最理想,他很赞同,过了30年,这个理想才得以实现。
1947年10月27日,江南大学开学典礼在荣巷临时的校址举行。为办好江南大学,荣家重金请教授,上海、南京不少教授到这里兼课,每周他们都风尘仆仆地赶来。而哲学家许思园教授夫妇一直住在梅园著书立说,每月领500元薪俸(一般教授只拿三四百元),从来没有上过课。
1948年的春天,无锡籍著名学者钱穆应邀到江南大学任教,住在荣巷楼上。每到周六下午,荣德生夫妇都会从城里来,住在楼下,周日下午离开。周六晚饭后,他们必定会畅谈两小时左右。
钱穆问荣德生,毕生获得如此硕果,有何感想?荣德生回答,财富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传之子孙,也没有听说可以几代不败的。这番话可以看做一代实业家的财富观。
一生致力于实业的荣德生,希望他们学以致用,不要好高骛远,力戒好大喜功,要脚踏实地,从头做起。钱穆后来回忆说,荣德生的人生观和实践一致,在他身上可以体会到中国传统文化中优良的一面。
可惜的是,1952年10月29日,存在了5年的私立江南大学终在院系调整中消失。直到改革开放后,在荣氏家族的多方努力下,江南大学才得以恢复旧名,并与其他院校合并,成为教育部直属的重点院校。
江南大学被强行拆散,这使荣德生备受打击。直到临终,荣德生也不能理解“一切归公”等违背经济常识的做法。这一点,不是他一个人的困惑,当年留在内地未走的实业家们也始终不得其解。像一生聪明过人的刘鸿生,最终也是带着遗憾离开这个看不明白的世界的。这些在市场经济体制下如鱼得水的大老板们,根本没有想到,他们面临的是一场20多年的带有空想社会主义色彩的计划经济体制的大实验。幸亏他们去世得早,躲过了后来无穷无尽的社会政治运动,很多资本家最后都被各种运动的旋涡所吞没。
谢幕
一生知己是梅花。梅花中,荣德生最喜欢“骨里红”。1952年年底,荣德生在无锡谢世。墓地是热衷风水的他亲自选的,背靠孔山,面向梅园,周围种了他喜爱的梅花,随葬品是一套线装的地舆学书、一只他随身多年的镀金壳钢机芯打簧怀表。至此,荣氏家族创业一代完美谢幕。
荣氏兄弟文化水平一般,资本实力不强,最起码在无锡六大企业集团中,与杨氏集团(杨宗濂、杨宗潮兄弟)、周氏集团(周舜卿)、薛氏集团(薛南溟、薛寿萱父子)、唐蔡集团(唐保谦、蔡缄三)、唐程集团(唐骧庭、程敬堂)相比,创业起点算是比较低的。与先后创业的许多大实业家不同,无论是与张謇、盛宣怀、周学熙这样士绅出身的官商相比,还是与陈光甫、范旭东、卢作孚这样的海归或书生相比,抑或是与马应彪、张弼士这样的侨商或刘歆生、刘鸿生这样的买办相比,荣氏兄弟算是彻彻底底的草根出身,辗转社会底层多年。但这兄弟二人,经过多年打拼,不仅在本地六大企业集团中独占鳌头,后来更成为全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集团,其中原因发人深省。
后来有很多人研究荣氏集团成长壮大并延绵不绝的原因,列出很多很多条理由。在笔者看来,荣氏兄弟一生事业之所以如此辉煌,撇开一战前后难得的创业机会这个天时不说,身处无锡这个最富有创业活力的地利也不算,最主要的原因,当属如下三条:
二是紧密多元化快速扩张战略。荣氏集团,首先是开面粉厂,接着开做面袋的纱厂,之后的扩张,也基本是按照这个产业逻辑进行。在这个大前提下,敢于负债的滚雪球经营手段发挥了重要作用。任何一家全国性集团企业,几乎都有这种负债扩张的成长阶段,否则,也绝做不到全国数一数二。关键是既要有长袖善舞的资本运作班子,又要有善于日常管理的执行团队,而荣氏兄弟恰到好处地分别领导了这样两套人马。
三是善于整合社会资源,特别是善于处理好与政府的关系,善于维护产业上下游及周边企业的同盟,善于把握实业与公益之间的平衡。一开始创业,荣氏兄弟就遭遇过各种刁难;做大过程中,又遭受过不少嫉恨;做大后,既被政府误解甚至查处过,又有过近乎破产的危机;巅峰时期,遭遇亡国之痛与绑票之险;改朝换代之际,也面临着多次近乎生死存亡的抉择;改革开放之后,也经历过不少大起大落,包括荣家第四代荣智健在中信泰富的艰难曲折。但荣家迄今依然屹立不倒,根本原因就是很善于处理上述关系。小企业做事,大企业做人。荣氏家族深谙其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自荣氏兄弟1900年创业算起,至今整整过去了111年,多少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无迹可寻,多少名震一时的企业也灰飞烟灭。但荣氏家族及其关联企业,今天却依然活跃在中国内地及世界各地,打破了“富不过三代”的财富魔咒。这样的家族与财富传奇,在民国时期的豪门望族中可谓罕见,也许只有无锡唐氏能与之比肩。
这个家族福泽绵延的成功基因究竟何在?
荣德生劝诫世人:“天道变,世道不变。”
荣毅仁告诉子女:“要坚强,要看到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