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一夫递过一支烟。柏子很有技巧地在风中把烟点燃,悠悠地吸。庄一夫忍不住又问,你的相好如今在哪里?
到南边城里做生意去了。柏子说,她如今是我正儿巴经的堂客了呢。
庄一夫道,那好呀,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做什么生意?
还不是做她的老本行。
庄一夫惊讶不已,那怎么行,你难道准许她做?
柏子淡然一笑,那又怎么不行,又不光是她一个人做。她也就会这一行。我不叫她做她就不做了?我这人想得开,赚钱就行,反正是为了过日子。
雅说,那也要看这日子怎么过法呀。
柏子说,我们讲究不了这么多。
庄一夫后悔给他烟抽,后悔与他搭腔了。他将雅搂得更紧,不想再理柏子,可又忍不住问,就没有人管你堂客吗?
柏子说,当然也有人说闲话可她并没有公开做,也没赚家乡人的钱呀。乡政府还表扬她呢,说她劳务输出搞得好,为许多人家脱贫致富做了贡献。凡她介绍出去的妹子都发了财,真的。
庄一夫与雅对视一眼,缄默不语。
隐隐的闷雷般的轰鸣声从上游传来,船体开始震颤、摇晃。柏子朝前眺望一眼,将烟蒂仍进江中,叫一声青浪滩到了,匆匆跑向舵楼。
庄一夫和雅站立起来,放眼前瞻,但见三十里青浪滩上白浪翻滚,喧哗的滩声犹如千军万马迎面扑了过来。
庄一夫赶紧扶雅回到舱里,在第一排坐下。他们把头伸到舱外,欣赏这条行将消失的著名的险滩。
墨绿色的波涛大起大伏,船首忽儿如烈马扬鬃,忽儿又似鹞鹰俯冲,碎裂的浪花哗哗地溅落在甲板上。
船体有节律地震动,恍若有无数只脚在蹬踢船底。
雅脸色有些白,双手揪住庄一夫的衣襟不放。
庄一夫安慰她,别怕,青浪滩经过多次整治,安全多了,还没听说过机船翻沉的事。
雅强自镇静,怕什么,人类本来就是从水里进化出来的,大不了重返大自然。
庄一夫说,那还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雅嫣然一笑,脸色就好多了。
庄一夫凑到她耳根下轻声说,你看看后面的老乡们。
雅回头一看,后面的乘客瞌睡的仍在瞌睡,扯谈的仍在扯谈,谁也没看舷窗外的浪,个个若无其事的样子。
雅就说,他们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了的。
庄一夫说,不,是沅水上的鸬鹚,原本就在水里生活,所以见水就亲,遇险不惊。水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们心灵的寓所,精神的家园,是塑造他们个性的元素……
河道已变得相当窄,紧挨着北岸,看上去,有三条船并排,就可将它塞满。江水十分湍急,翻滚不息的浪头好像是一河青色石头在滚动,暴发出震耳的轰隆声。
河床左侧,出现一大片黑色礁石。礁石每一块都有两米多高,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一片过火的森林。
在一座形状狰狞的礁石上,倒扣着半条快要朽掉的烂船。
机船速度非常之慢,所以庄一夫有时间对这条烂船进行仔细的观察。他发现烂船的罅隙里长着几茎纤瘦的狗尾巴草,而下面的石缝中,有一条花纹美丽的半透明的白色的东西。他想那是蛇蜕下的皮。
这是岁月的遗骸,是某个不同寻常的故事的结尾。
喧嚣的滩声充塞于耳,庄一夫却感到千古的岑寂。他把目光从礁石上收回,凝视着汹涌的江水。水面上飞快地漂浮着白色泡沫,令他眼花缭乱。
雅突然大叫,那是什么?
庄一夫顺着她的手一看,见浪涛里漂来了件锦缎似的织物,定睛一瞧,是一面令旗。接着,是半沉半浮的长矛,绘有古怪图案的木质盾牌,身穿铠甲的士兵尸体……这些东西很快布满了整个河道,它们不时地碰撞在船帮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雅有些惊恐,这是怎么回事?
舱里的乘客们却视而不见。
庄一夫说,这是马援的兵马,在青浪滩落水了。
雅问,马援是谁?
庄一夫说,马援就是伏波将军呀,汉帝派他率兵征蛮,可是他们的船不先进,在青浪滩打烂了,以致于三千人马只有一个姓杨的士兵得以生还。
河中一个抱着木板的士兵向船上招手,大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