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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颅(第3页)

我当然看过,也相信她的话,接下来她说诸葛亮是火星来的我都不怀疑。

据资料记载,有人为了使自己的孩子能长成理想人物,按颅相学的阐述,用木版和布带把婴儿头部捆扎成相应的形状,结果殃及婴幼,引起人们的反省。

“你看我的脑袋,”我把头转过去,把后脑勺亮给她,“我刚生下来,我妈就让我睡硬枕头,所以我后脑勺是平的。”

“这属于人为干涉,你妈妈有点儿反自然了。”她说,“否则你可能比现在更聪明。”

你说我能不爱她吗?还有哪个女孩的话能让一个胖子如此有尊严?

某次在图书馆,翻阅关于加尔的资料时,蒋小诗忍不住捧书而笑。书中记载的加尔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可以用獐头鼠目来形容,“我觉得鼓上蚤时迁就长这幅样子。”她说。在她的讲述中,德国时迁加尔博士的颅相学是这样奠基的:他找来一些有偷窃史的仆从,分别摸了他们的头骨,随后得出结论——那些有偷窃史的仆人,颅骨表面都有个区域突起,而加尔摸那些行止规矩的老实人得出的对照是,后者颅骨上那块区域则相对较平。这个发现让加尔窃喜不已,于是他把这个区域命名为“狡猾区”。

如果加尔说得没错,那么她那个美丽的头颅上,该有一个“奇思区”存在了吧。

她还跟我讲了有关颅相学的轶事,该学科在18世纪的风靡超乎想象,“随便开个信徒名单给你看——黑格尔、马克思、巴尔扎克、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惠特曼,这些大人物们对颅相学都深信不疑。”

“现在,”她竭力装出严肃的表情说,“这个名单里又多了一个你。”就好像我是个跟那些人齐名的大人物似的。然后我们一起笑了好一阵子。

“以上是理论部分,接下来是实践,在你看来可能有点耸人听闻——”

她捧起一个用来做教具的颅骨,眼帘轻阖,睫毛微微抖动,那张瓷器般光洁的脸上瞬间镀上了一层宗教的庄严。她把右手掌心贴在颅骨上,缓缓抚摩,这个动作流溢出的虔诚让我一动不敢动,气都不敢出。“现在,我要触摸、并感知这个死者的一生……”

“枕骨右侧的职业区说,她是个农妇,很幸福的农妇,曾经。她爱她的丈夫和孩子,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爱,像她这样的女人,你至少能找出一亿个。那种爱,就是不知道怎么去爱的爱,盲目,甚至有些愚昧,却干净、单纯,像块新织就的土布。她没有什么深邃的思想,她以为,让丈夫让孩子吃饱穿暖,衣服破了,帮他们及时缝补,帮男人侍弄好自己家的地,就是爱了。我同意她,尽管‘爱’这个字可能她到死也没说出口过,但那绝对是爱。后来……一切都变了,颞部命运区的坎坷告诉我,在她生前的两年,一切都变了。她男人死了,从她颅骨上,我找不到她丈夫的死因,但下颌伤心区的蜂窝状小孔显示,她的悲伤和愤怒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再后来,她真的疯了,疯到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亲情区的小凹陷说明了这一点,子女热爱区的光泽也熄灭了。再后来,她失踪了,没有人找她,更没人给她满世界贴寻人启事。在筛骨的羁旅区,我摸到了一连串山峦似的突起,绵延起伏,说明她曾经走在路上,穿过城市和村庄,被狗咬,被孩子们扔来的石块砸中,被呼啸而过的摩托车撞断肋骨——这些是我从位于泪骨的意外区得知的。而下颌角的幸运区显示,她得救了,有好心人给了她食物,可能是没有安置她的能力,才把她交给了警察。可是,位于泪囊窝的人生终点区刻着她的最终命运——警察把她抬到车上,开出去很远很远,在一条清冷的山路上,她被抬下来,搁到路边,自生自灭。乌鸦的叫声在山谷里回**。

“她身上实在是太臭了,两个年轻干净又体面的警察,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开着车窗,好把她的体味散尽。凌晨时分,她死了,死于寒冷、饥饿,死于冷漠和嫌恶。”

“这就是她的一生。”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补充道。

彻底傻了,我还能有别的反应吗?她睁开眼,那两孔深潭里有些光在**漾。“那她是怎么到……到了咱们学校呢?”

“我只摸出了这些。”她把那女人的头颅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望着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曾经凝望人世的地方。“只能猜了,也许是有人发现了她的遗体,送到了什么机构,那个机构又把她送到了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工厂,负责加工无名遗体的工厂,制作成教具,又被学校买来。也许就是这样。”

这个医学院总共有六个解剖教室,假如你还能回到1990年的初夏,并按下快进键,你会看到一个胖子和一个女孩在每一间教室的身影(解剖室从来不锁门,小偷光顾的话百分百会被门口的整具骷髅吓死,吓不死也没关系,那些头骨、腿骨以及长眠在教室中央的那具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一定会完成任务),她们(不是错别字,胖子永远是她的追随者,甘心用她的性别)无一例外地手捧颅骨,大多时候是女孩,把她纤细冰凉的手贴在颅穹之上,有时是胖子,他白萝卜般浑圆短粗的手覆盖着头颅,闭着眼,肥嘟嘟的脸上遍布肃穆与虔诚。可你要是认为他也具有了女孩的超能力你就错了,他的肃穆与虔诚,是装出来献给那女孩的,他觉得他必须这样,尤其是在愈来愈多的人在她身后戳戳点点之际,更应如此。他曾极力去尝试掌握女孩匪夷所思的本事,可他失败了,他隐约查知,是什么东西阻碍了他。为此他非常苦闷,这种苦闷一直持续到今天,但苦闷早已演变为溪流般的忧伤,说不定会在他心里流淌至生命的终结。

当我们的爱情经由碎嘴子柳永之口广为人知之后,我们干脆开始出双入对,公然的。“既然喜欢把咱俩当怪物看,为什么不让他们看个够呢?”她扬起她那又漂亮又骄傲的小下巴说。

我认为她的话不能更有道理了。于是当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徜徉在校园的每一处时,我变成了一个挺胸腆肚、器宇轩昂的胖子,我不在收缩我的大肚子,而是坦然的、用我深邃的脐窝蔑视一切蔑视。

她从来没嫌弃过我大肚子。更不嫌弃我的蒜头鼻子和厚嘴唇,她经常吻它们。我也得到了吻她的默许,她的睫毛、眼睛、凉飕飕的鼻头,和她的嘴唇,那种滋味点燃了一个胖子储存了二十年的热情,任何语言也无法备述其妙。可当她轻轻推开我,望着远处时,眼里就会浮现我看不懂的东西,而且那种东西日复一日的浓重,就像你把麦克风对准音箱时的“回授”——我担心她的眼睛、她的心脏早晚有一天会被那循环往复、并逐渐放大的东西撑破、崩裂。

我试图逗她开心,把自己还是个人见人爱的小胖子,一直到长成自己厌恶自己的大胖子——统统讲给她听,她极认真地听,不时加入几句点评,她说如果能回到过去的话,说不定也会在我的小胖脸上拧一把。“说说你吧,我想听听你小时候的事儿。”她沉默了,双眸里那些我不懂的东西再次出现,吓得我不敢再问。许久,她抬起胳膊,像男生搂男生那样搂住我脖子,调皮地撇撇嘴,摸摸我的头,说:“等我死了,你摸摸我的头骨,就什么都知道了。”

心里一寒。但我故作轻松地,学着大人的样子板起脸,训斥道:“别瞎说!”她就笑了,把头扎进我怀里,撩开我的衣服,在我的大肚皮上狠狠亲上一口——“Muuuuuuuuuu——Mua——”

“日了蒋小诗没有?”那天柳永问我,我楞了片刻之后,跳起五厘米,以一个胖子全身的重量和重力加速度把拳头砸在他脸上,随即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力量惊人。假如不是有墙挡着,我想他会飞到我们宿舍后食堂的房顶上去。我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浑身颤抖,像头豪猪那样戒备着,等他还击。

其他人被我的战斗力震慑了,没人上前扶他,只是愕然旁观。柳永艰难地爬起,捂着后脑勺,像看怪物那样盯着我,尔后摇了摇头,在地上狠啐一口,“傻逼——”,骂完就走了。

傻逼就傻逼,我不会为这俩字动手的。

那种事我也想啊,特别想。有一天,她把我的手放行了,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去,停留在两个小鼓包上——她们是多么小啊,我猜她们在主人十二岁之后就停止生长了,那种触手的滑腻和她们畏葸的反应让我心疼,让我害怕,我把手迅速抽出,像幡然悔悟的人立即终止罪恶,并在终止邪恶行径后陷入深深的忏悔,和后怕。

多年后我后悔了,源于毕业十年聚会时,柳永对我说(这个一贯嬉皮笑脸的碎嘴子变得严肃了)的话,“也许就是你害了她,要是你真把她日了,也许不至于……”

这次我没动我的拳头,我默然无语,端起杯,杯沿轻触柳永手中的杯,脖子后仰,把满满一杯酒灌下去。

“也许不至于……”,柳永没说出来的那个字,是“死”。

是的。她死了。

柳永是唯一的目击者。如今我得感谢他当年的丑陋行径,让我对她的回忆不至于缺失。

大一下半年,他弄了一个带三脚架的望远镜支在窗前,差不多每天都要窥视对面的女生楼。我的舍友们也去看,但女生们总是及时拉上的窗帘令他们很快就兴致大减。只有柳永乐此不疲。他声称“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和能持之以恒的人”——“你不知道哪天就会欣赏到瑰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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