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一直站在郑文公阴影里的老人。
就在这存亡之秋,大臣佚之狐说:“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就这样,历史的焦点都集中到了一个叫烛之武的老人身上。不过郑伯又该头疼了,因为他与烛之武之间的那段“恩怨”堪称传奇。
“(烛之武)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
聪明人不说废话,烛之武一句话道出他和郑文公尽是交集的一生:“我年轻的时候,你就看不上我,认为我不如别人,今天我已经老了,更加无能了,你换别人吧!”精彩之处在于,表面是谦虚,实则是抱怨。尤其是“壮、老”二字,真是绝了——我少年时智虑忠纯、意欲报国,你偏偏告诉我绝对没门,等我老了万念俱灰时,你却来求我,别人的不遇是一时,我的不遇是一生,贯穿了从“壮”到“老”这个区间。
一言以蔽之,郑文公好不要脸!
郑文公一辈子什么缺德事没干过,什么大国没得罪过?他再度使出了他的绝世武功——滚刀肉大法。
他说:“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你才华无边,我却有眼不识泰山,我错了。”这是滚刀肉第一招,要领在于脸皮奇厚,能伸能屈。
但是你不能不赞这个道歉太帅了。先让我们脑补一下标准的“国君式道歉模板”——这其中的诸多往事我都不想再回忆了,很痛;那些奸佞之徒的挑拨我也不想提了,好难;那时年少轻狂的我冒犯了您,不管怎样都是我的不慎,伤感。你听听,好假!这简直是在要求别人道歉!回头再看人家郑伯多爽快,是自己的错,就毫不含糊地承认,而且大声地说出来!错了就道歉,大不了以后再犯嘛!
他又说:“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也就是如果游戏结束,大家就一起完蛋,这绝对是君子所不愿看到的。
这句话粗略听来没有什么问题,但往深处一想,郑文公的滚刀肉气质显现无疑,因为这也是典型的滚刀肉做派——善用“绑架”,转嫁矛盾。这话一出口,我们就听出来了这样的暗示:一来,我刚才给你道歉的声音都到80分贝了,你不出山,听到的人们怎么看你可不关我的事;二来,郑国完了,对你也没有好处,这是为你考虑,仁至义尽;三来,你不出山,等着瞧,我现在就出去跟全国百姓谈心,面带沉痛地说在请你出山的问题上我已经尽力了。各位看官,你看郑文公很轻易地就把个人恩怨转化为家国大义,把自己与郑国打包:你拒绝了我,也就是拒绝了整个郑国,郑国如果灭亡了,老百姓会世世代代怨恨你和你家人。祸是郑文公风风光光惹的,锅却结结实实地甩在烛之武身上!
这个道歉,简直步步惊心,气象万千!
烛之武何以作答?
他给出**气回肠的两个字——“许之”。
三
我们的思辨在于:烛之武老糊涂了吗?
当然不是,烛之武当然能看透一切真相。
那他是被迫而为,比如为利所动?
自然也不是。郑伯所说的“利”不能要挟烛之武,郑国亡了,郑文公的损失才最大,至于烛之武,需不需要“利”是一码事,退一万步讲,晋国如想安定郑国,给烛之武的待遇多半只增不减。就像800多年后的赤壁,敌军压境,一位乱世枭雄徘徊在战、降之间时,他的一个名叫鲁肃的手下用树懒一般的语气说:“假如咱们被吞并了,我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做个小太守,一杯茶从早喝到晚,一张报从晚看到早,优哉游哉。”结果那个主公一听,连脑袋都没拍就决定抵抗了,因为他明白,到那时自己是连太守都做不成的。
难道烛之武是被道义绑架?也不是。当然,我们也不否认君子怕了滚刀肉!郑伯毕竟抓住了烛之武的软肋——“要脸”。士人君子最怕的不是生死得失,而是名誉扫地,而且是面对大批眼里闪着爱国神采的老百姓。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答应呢?
因为他对郑国爱得深沉,完全是一副君子坦**磊落、重任不辞的风范。
他有失意的怨念,但没有报复的执念。他的抱怨只不过是气话,最终还是为了能有报国的机会。如果这位可爱可敬的老人家真的是铁了心报仇,根本没必要面见郑伯,他可以躲在暗处静等郑文公再次上演袒胸牵羊向征服者请罪(春秋时战败者投降礼仪)的绝美大片,或者看这位娶了楚成王妹妹芈氏的郑文公,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楚国请求援助的笑话,抑或美美地欣赏郑伯向他数次开罪的齐国求救的镜头。然而,他面见了郑伯,这说明他心中有郑国。
此外,他也不能辜负佚之狐的美意。
烛之武的方案,佚之狐了然于心,为何他不肯亲自出马,给自己一个留名青史的机会?
他之所以制造这样一个相逢,就是想利用生死存亡的节点给好朋友烛之武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进而让郑文公主动制造一场和解,让烛之武不再咀嚼缺憾,让一个国家在危难之际君臣团结。所以,为了这份苦心孤诣,烛之武决定出山。
其实,烛之武对郑国的感情始终火热。
郑国的存亡,他一直关注。如果他不关心秦、晋的动态,不懂得权衡利弊,那么在郑国断然不能承受任何风险的时候,佚之狐也不敢言简意赅地肯定烛之武必然成功。看到这种暗示,郑文公其实早就知道了烛之武的底线。其实,烛之武在“许之”之前,就已经“心许”了郑国。
烛之武,一个爱国者,一个彻底的君子,他有超凡的谋略,但没有卑劣的权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