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杰却说:“不,你去查你的,我倒是想先去看看,看看这帮警察究竟有什么意图,会怎么跟我聊。我还没见过警察怎么办案呢!”
福坤仍是不同意,视线投向华生,看他怎么说。华生心里此刻已经想得通透,便笃定地看着福坤说:“如果福总去查,内部的问题断然能够很快清楚。这样的话,我同意曲总的意见,倒是真的可以先去看看。”
福坤当即睁大了眼睛,话语停在一半:“你!”目光在华生的脸上游移不定,想要看穿这个摸不透的年轻人究竟在想什么。
曲杰显然很感兴趣,微笑着看着他,吩咐道:“说说看。”
华生就是要让福坤对这件事情着急,要控制他和曲杰两人之间的心理平衡。华生稳稳地娓娓道来:“警方现在的借口是‘天罡强肾散’,只凭这件事他们对曲总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曲总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么无论说什么,都是最为真实的表现。那些警察有的很老到,你心里有事藏着,他们总能看得出来。所以,真要等到福总什么都查清楚了,尤其是找到了罪魁祸首,或者落实了曲思这样做的原因,曲总再过去,有可能让局面变得更复杂。现在去,一张白纸面对警察,顺便摸摸他们的套路和动机,再积极表态愿意配合调查,怎么样都不会吃亏减分。”
福坤直接问:“如果只是‘天罡强肾散’这件事,你说得对。但如果警察以这个为借口,问少爷前面的那些事呢?怎么可以让少爷主动送上门去置身险境?”
华生笑了,看着福坤反问道:“前面的什么事情?”然后他模拟着少爷曾经玩世不恭的语气说道,“他们真要敢问,‘不知道,没听说过’,或者直接反问对方究竟调查什么案件,用的是什么手续,需不需要叫律师。警察如果真的这么愚蠢,我倒是要看看到时候究竟是谁会落下风。”
听完华生的这些话,福坤神色很复杂,他暗暗咬起了牙,瞳孔中冒出阴冷的光芒,并没有说话,心中却对华生这段无可挑剔的话起了警惕。这么多事情突然压在一起,福坤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心,想着心里那件思量已久的事情。他暗道:“张华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要是敢有些许异心和造次,就别怨我心狠了。一切结果,都是你咎由自取。”
曲杰却笑了,直接下了命令:“华生陪我一起去。福叔,你那边尽快查,我回来后咱们再商量怎么收拾这个内鬼。”他脸上虽然在笑,也笑得真诚,只是那笑容没有几秒钟便消失在那张充满怨念的脸上。药厂出事,爷爷的暴怒,再加上警方的电话,层层重压几乎击垮了这个委屈的年轻人。
华生暗自叹息,心里收得紧紧的。
福坤终究是不放心的,他见少爷已经做了决定,只好叮嘱小九儿一定要保护好少爷。小九儿一直在认真听他们三个人的对话,现在见福坤的神情,又听他这样说,非常认真地点点头,抿起嘴唇来冲他笑笑,让他放心。福坤也笑笑,但那笑容有些不自在,因为他也知道,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如果警察真的要借机做出些什么行动,小九儿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就算是赵乾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旦曲杰到了刑警支队的地盘,在警察那边真能起到些作用的,也只能是华生了。但他始终担心……想到这个死结,他更加怨恨曲思用出这么阴狠的招数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当天晚上,福坤便开始仔细查找数据库里的任何一点可疑之处,他要尽快挖出究竟是谁犯下了这么大的罪过。对于当前董事长的震怒,曲思的暗中黑手以及曲杰独自去面见那些警察,福坤平静的心真实感受到了心烦意乱,让他久久无法安心入睡。肖依的手机定位显示,她还在家里。福坤盯着那个闪烁的信号,眉头深深地锁紧。
同样是那天夜里,华生也是彻夜未眠。他在即将入睡的模糊状态中,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支队让曲杰去配合调查,会不会有什么特定的意图。从那之后,他便睡意全无,一直反复思考着种种可能性。他总觉得,就算刑警支队他们没有特殊的动机,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利用这个宝贵的机会,和久违的李支、任支,甚至一同参与办案的戴猛,有一个绝对安全的空间和时间,用一个极为合理的借口,进行充分的信息互换呢?
警察的询问
次日,赵乾负责开车,曲杰带着华生和小九儿,还有福坤要求随行的一名律师,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刑警支队。
接待他们的人华生没有见过,并不熟悉,这倒让华生松了一口气。因为在华生反复模拟的见面过程中,一开始如果遇到李支、任支,哪怕是小孙警官,都会让局面变得复杂。即使自己刻意做到行云流水,那些老熟人的表现也不知道是不是会引起曲杰的敏感和怀疑。
现在,第一次可以放轻松了。太长时间没到这个地方来了,太久没见到这些自己熟悉的建筑物和制服了。华生甚至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深深地吸了一口干净到毫无杂质和压力的空气,眼睛中闪出星星点点骄傲的光。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本能反应有所偏颇,就赶忙收敛了精神,命令自己要有一颗防范和保护曲杰的心思,警惕地跟在他身旁。
接待的警官特意向曲杰说明,非常感谢他能来配合调查一些情况,这次谈话不是正式的侦查程序,所以局里也没有下达询问通知书。要不是头绪太多,警方肯定是上门了解情况,而不必邀请他们专程跑一趟。警察笑得很客气,最后直说:“都是为了协调办案,提高效率,感谢曲总支持。”这样一来,曲杰带来的律师就很尴尬,也忙收敛起那副“谁也不能害我委托人”的神色,做出一副客气得体的样子。
警察邀请他们一起进入接待室,而没有按常规流程让曲杰单独接受询问,甚至让赵乾、小九儿、华生和律师都在现场。这一点让华生非常意外。
这间接待室,赵乾和福坤之前都来过,只不过那时华生在单向玻璃的那边,而现在他和曲杰一起坐在这边。华生甚至感觉到自己对那面单向玻璃是有感情的,他猜测此刻在那面玻璃后面,也许李支在,戴猛也在,甚至姜老师也在。
虽然说是邀请帮忙的非正式手续,但负责接待的两位民警提起问题来倒是很正规,先从身份核实开始,再到案情询问,先后对曲杰进行了一些提问。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但也不是嘻嘻哈哈地随便聊天。曲杰也非常兴奋地配合,有问必答,态度诚恳。当他们问到“天罡强肾散”引发的命案和检验结果的时候,曲杰发自内心地愤然道:“警察同志,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我们公司的配方绝对没有添加过什么西药的有效成分!如果我们那样做,就是侮辱了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是对中华传统医药文化的大不敬。我们从古书中找到了这张方子,经过反复研究实验,下大力气去芜存菁地改进了配方,现在已经向国家申请了专利。我们是希望造福国民,弘扬传统文化,而不会乱加东西搞出人命来,这是自寻死路的事情。我得知消息后,也在第一时间立刻启动了内部调查,全部在库产品停售,全部已售产品召回,一定要把原因搞清楚!如果是有人捣乱的话,不但是毁我的名誉和产品,更是对广大消费者生命健康的不负责任,我一定从重严惩!”
曲杰的这番话说得义愤填膺,语气坚决,表情和动作完美无瑕。这番话也是之前推演过的,反正是有人捣乱,干脆就把添加过西地那非的事情全都推到做手脚的人身上,正好让他当替罪羊。真到了那时候,他说是曲杰的配方中本就含有西地那非,就是打击报复和诬陷,而且没有实际证据,警察不会信他,所有的锅都得自己背。如果这家伙真的敢供述,他的家里人都是禁不起折腾的,想必也没什么人敢!
华生坐在他侧方观察,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绽。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华生知道曲杰授意添加了特定剂量的西地那非,只不过这次酿成祸事的过量药剂不是在他的授意之下。这样一来,他是受害者心态,他的愤怒就是真实的,他要查清楚的决心也是真实的,所谓“九真一假”是最难破解的谎言的原因正是如此。观察情绪破绽,通过微表情和应激反应来判断真相,前提是必须问对问题。如果单向玻璃后站着姜老师或者戴猛,此刻应该会提示警官重点提问“真的没有添加过任何一点现代药品的有效成分吗?”,以曲杰的能力,就算有心理准备,也未必能像现在这样表演得这么完美。
可惜,警官没有追问这个问题,只是按照流程继续询问一些关于药品的专利申请情况、货品生产销售流程以及保健品公司内部的责任分工,等等。华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内心中渗出的小小失望。
一场谈话很快就结束了,曲杰也很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首次询问。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主动站起身来伸出手,向警察保证自己会全力配合调查,有任何结果也会第一时间和警方共享并沟通。小九儿见即将结束,也松了一口气,笑容又恢复到脸上,只留着一双眼睛保持警惕。
华生在想:支队这件事安排得过于简单了,无论如何,不应该是仅仅问这些无谓的问题吧?他甚至一度以为,支队也许会偷偷让他当面给出更多平常不方便说的信息,时间、空间、人员都由支队掌握,是难得脱离福坤监视的好时机。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华生甚至想过要不要提出去厕所,但他还是忍住了。
或者说,他不是在忍,而是松了一口气。真的要见到李支、任支,或者戴猛,他要告诉他们什么……他能告诉他们什么……他愿意告诉他们多少……
他还在出神的时候,小九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华生这才匆匆起身,跟在曲杰身后向外走去。临出门之前,他深深地望向单向玻璃之后,仿佛自己能够看穿一样。单向玻璃的后面,则是李支深锁的眉头和戴猛忧虑的目光。
突来的噩耗
当华生刚刚走出接待室门口的时候,就发现走廊里多了一块移动信息板,上面贴着很多通缉令。华生确定这块板在他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出现在这里,便快速扫视了一下上面的那些人的照片。没想到,竟然一眼看到了肖依!
华生一下子觉得自己有点头晕,看不清四周的东西。恍惚之间,只能看到前面几个人影影绰绰地晃动着身形越来越远。华生觉得视听昏聩,脚下步履沉重,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直腰。他努力睁大眼睛,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恢复清醒,但效果并不理想。华生怕身旁的人看出异样,一边赶忙闭上眼睛深呼吸,一边强行迈开步子,勉力朝着曲杰的背影追赶上去。他握紧了拳头,睁开眼睛用力吸气,让一片浑浊的大脑逐渐清醒下来。当他走到曲杰身后的时候,小九儿看他难受的样子,问了一句:“没事吧,怎么突然脸这么白?”
华生勉强笑笑,悄声答道:“刚才有点紧张。”然后用尽心力驱动着脚下的步子,尽管脸色惨白,却还要恍若无事般地四下打量。一路上,他在三块公共显示屏和两块展板上,反复看到了写有肖依的《失踪人口信息登记表》,那张可爱的笑脸混在一大堆通缉令和失踪人口单子中,是那么刺眼,那么让华生心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炸裂般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什么也不能问,只能茫然地跟着曲杰出了支队的大门。那短短的几十秒,在华生心里却犹如身体被按倒在粗粝的地上拖行了一万年。
律师和曲杰寒暄后自行离开。赵乾依旧驾车上路。
曲杰松开了自己的衬衣领口,长长出了几口气之后,不无得意地向前探身问副驾的华生道:“今天我表现得怎么样?”
华生扭过头,有气无力地勉力笑了一下,答道:“表现得很好。”答完这句话之后,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失焦了,一头栽倒在赵乾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