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往往是不受欢迎的。莫利斯说完刚刚坐下,就听到一些人在高声谩骂。迈金蒂紧锁双眉,沮丧地站起身来。
“莫利斯兄弟,”迈金蒂说道,“你总是到处报丧。只要我们组织同心同德,在美国就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我们。我们不是常在法庭上和别人较量吗?我觉得那些大公司会发觉,他们要是像那些小公司一样给我们钱,倒是比和我们斗争容易得多。现在,弟兄们,”迈金蒂说话时,取下他的平顶绒帽和圣带,“今晚会议开完了,只有一件小事要在散会前再说一下。现在兄弟们可以开怀畅饮、尽情享乐了。”
人类的本性真的很奇怪——这是一些把杀人看得很平常的人,不止一次地惨无人道地残杀过一些家庭的家长,眼见其妻室悲恸欲绝,儿女痛哭失声,可绝无悔意、怜悯之心,然而一听到温柔或惨切的音乐,也会感动得泪流满面。麦克莫多有一副优美的男高音歌喉,假如说他以前还没有获得会中弟兄的友善,那么在他唱“玛丽,我坐在篱垣上”和“在亚兰河两岸”时,却使他们深受感动,再也抑制不住对他的友善了。
就在这第一天夜晚,这位新会员使他自己成为了弟兄中最受欢迎的一员,这也意味着即将晋升高位。可是,要成为一个受尊敬的自由人会会员,除了这些友情以外,还需要具有另外一些气质,而这个晚上还没过去,麦克默多已经被说成是这些气质的典范了。酒过数巡,人们都早已醉意朦胧,这时身主又站起来向他们讲话。
“弟兄们,”迈金蒂说道,“在镇上有一个人应当铲除,你们也知道,他是应当受到惩罚的。我说的是《先行者报》的詹姆士·斯坦哥。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他又在对我们出言不逊了吗?”
这时室内迸发出一阵赞同的低语声,有些人诅咒发誓。迈金蒂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来读道:
“法律与秩序!
“这是斯坦哥给加上的标题。
‘煤铁矿区的恐怖统治
‘自第一起暗杀事件发生,即表明我区存在犯罪组织,现已历经十二载。自那日始,此类暴行迄今从未间断。时至今日,他们已猖狂无比,竟使我们蒙受文明世界的耻辱。当年,我们国家欢纳自欧洲专制政体下逃亡来的难民,谁曾想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他们竟然想欺凌当年收留他们的恩人,而这样的恐怖残暴、胆大妄为,竟在自由的星条旗的掩盖下生根发芽,这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惊恐,因为这仿佛置身于最衰朽的东方封建专制统治之下。他们的名字,人所共知。这个组织也是公开的。我们对此还要容忍多久?长此以往……’
“够了,这种废话我念够了!”迈金蒂把报纸甩到桌上,高声喊道,“这就是斯坦哥关于我们的报道。我现在对你们提出的问题是,我们怎样处理他?”
“杀死他!”十几个声音充满杀气地喊道。
“我反对这样做,”那个长着一双浓眉、脸刮得很干净的莫利斯兄弟说道,“弟兄们,我告诉你们,我们在这个山谷中所施的手段太残忍了,他们出于自卫肯定要联合起来对抗我们的。詹姆士·斯坦哥是一个老人,在镇上和区里都很受尊重,他发行的报纸在这山谷中也深入人心。要是这个人被我们杀害,一定会震动全国,最后结局只能是我们自取灭亡。”
“他们怎么样能毁掉我们呢?懦夫先生,”迈金蒂叫道,“用警察吗?可以肯定地说,有一半警察是受雇于我们的,另一半则害怕我们。或许用法庭和法官来对付我们,我们以前不是也见识过吗?结果又怎么样呢?”
“法官林奇可能来审讯这件案子。”莫利斯兄弟说道。
大家听了,都愤怒地大喊起来。
“只要我伸出手指,”迈金蒂喊道,“我就可以派二百个人到城里把他们彻底清除出去。”然后,他紧皱双眉,突然提高了声音,“喂,莫利斯兄弟,我早已注意到你了。你不但自己不忠心耿耿,还想让组织人心涣散。莫利斯兄弟,当你自己的名字也列入我们的议事日程时,那就是你的末日了。我想我现在就该把你的大名提到日程上去。”
莫利斯立刻面色苍白,两腿打颤,瘫倒在椅子上,哆哆嗦嗦地举起啤酒杯,喝了一口,答道:“尊敬的身主,要是我说了不应该说的话,我向你和会中诸位弟兄道歉。大家都很清楚,我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会友,刚才也是因为我担心会里招来麻烦,才说出这样表示忧虑的话来。但是,尊敬的身主,我对你的裁决的信任,超过对我自己的信任,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得罪了。”
身主听他说得这样谦卑,脸上的怒气立刻消失了。
“很好,莫利斯兄弟。我也不愿惩罚你,不过,只要我在首领这个位置,我们分会就要言行一致。现在,弟兄们,”他看了看周围的弟兄,继续说道,“我还要再说一下,要是斯坦哥得到他完全应受的惩罚,那我们就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一旦这些新闻记者联合起来,国内每一家报刊就都会向警察和部队大声呼吁了——但是我觉得你可以给他一次相当严厉的警告。鲍德文兄弟,你来安排一下好吗?”
“当然可以!”这个年轻人情绪高昂地应道。
“你要带多少人去?”
“六个就够了,用两个人守门。高尔,你去;曼塞尔,还有你;斯堪伦,还有你;还有韦拉比兄弟二人。”
“我建议这位新来的弟兄也一同去。”迈金蒂说道。
特德·鲍德文望着麦克莫多,从他的眼色可以看出,他既没有忘却过去的恩怨,也不肯宽恕。
“行呀,要是他愿意,可以去,”鲍德文粗暴地说道,“够了。我们动手越快越好。”
这七个人有的大嚷着、喊叫着,有的一身酒气地哼着小调离开了酒席。酒吧间里依然挤满了欢宴的人,许多弟兄还留在那儿。这一小撮奉命执行任务的人走到街上,两个一堆、三个一伙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以免引人注意。这天夜晚,天寒地冻,星光灿烂,弯月当空。这些人在一座高楼前停下来,聚集在院子里。明亮的玻璃窗户中间镶着一排金色大字——“维尔米萨先行者报社”。从里面传来印刷机的响声。
“你在这里,”鲍德文对麦克莫多说道,“你站在楼下面,守住大门,保证我们的退路畅通。阿瑟·韦拉比和你在一起,其余的人随我来。弟兄们,不要担心,因为我们有十几个证人,可以证明我们这个时候在工会的酒吧间里。”
这时将近午夜时分,街上除了一两个回家的醉汉外,空无一人。这一伙人穿过大街,推开报社大门,鲍德文一行人冲了进去,跑上对面的楼梯。麦克莫多和另一个人留在楼下。从楼上的房间里先是传来求救声,然后紧接着是脚步践踏声、椅子翻倒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两鬓灰白的人跑到楼梯平台上来,但是没跑几步,就被抓住,他的眼镜叮当一声落在麦克莫多脚旁。然后只听砰的一声响,接着是一阵呻吟声。这人面朝下倒在那里,几根棍棒一起向他身上噼里啪啦地打来。他翻滚着,抽搐着,瘦长的四肢在打击下颤抖不已。别人都住手了,可是鲍德文凶狠的脸依然狞笑着,手中的棍棒向老人头上乱打,老人徒劳地用双手护住头,可他的白发已经被血染红了。鲍德文还再找老人双手护不着的地方乱打一阵,这时麦克莫多跑上楼来,把他推到一边。
“你这样会把这个人打死的,”麦克莫多说道,“住手!”
鲍德文惊讶地望着他。
“该死的!”鲍德文喊道,“你是谁,敢来管我?你不是新入会的吗?靠后站!”他举起了棍棒,但是麦克莫多从裤子后兜中抽出了手枪。
“你靠后站!”麦克莫多高喊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马上开枪。身主不是有命令说不要杀死这个人吗?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说得不错。”其中有一个人说道。
“哎呀,你们赶快吧!”楼下的那个人喊道,“所有的窗户里都亮了灯,不过五分钟,全镇的人都要来追捕你们了。”
这时街上果然传来喊叫声,一些排字印刷工人聚集到楼下大厅里,鼓足勇气准备出击。那些罪犯便慌忙丢下这个僵卧在地的编辑,窜下楼来,飞快地沿街仓皇而逃。跑到工会大厅以后,一些人混到迈金蒂酒馆的人群中,低声向首领汇报,事情已经完全得手。另一些人,其中也包括麦克莫多,跑到街上,抄小路各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