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志杰踏入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大厅时,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喧囂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参加宴会的人不少,吴家的子弟、在这场战事中表现出色的將领、新归附的本地华人势力的首领济济一堂。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喧譁。
而在靠近门厅的位置,几张案桌旁坐著的人,吴志杰却有些陌生。虽然也是华人面孔,但吴志杰確认自己此前並没有太多的印象。
向左右询问过后,他这才知晓这些人的身份,竟然是闻风而动,从宋卡、洛坤乃至更远的曼谷等地星夜兼程赶来的商人。其中不乏与吴家素有往来的潮州、闽南巨贾。
吴志杰眼神精光闪烁,稍一思索,便猜出了他们来此的目的。
包税权!
这可是北大年这块新出炉的、庞大的蛋糕中,最为肥美的一块。
在宋卡,乃至暹罗许多地方,包税制是通行已久的財政管理方式。官府將某一地区或某一项税收,如人头税、市场税、过路税、甚至赌场、鸦片馆的专营税等的徵收权,以一定的金额承包给有实力的商人或团体。
包税商预付承包金后,便拥有在该区域或该领域內徵税的权力,征多征少全凭其手段,盈亏自负。
对官府而言,这省去了繁杂的徵税过程和基层官吏的剥削,能快速获得一笔稳定的收入;而对包税商而言,则是暴利的来源,凭藉官府赋予的权力,再加上自身僱佣的武力,往往能横徵暴敛,赚的盆满钵满。
如今北大年初定,百废待兴,各项制度尚未建立。而这些商人在宋卡或其他地方尝到过包税的甜头,或是曾听闻过北大年富庶的商人们,哪还忍得住,在听到吴家拿下北大年的消息后,也不急著確认,率先赶了过来试图抢下头汤。
別看这时候北大年人口稀少,还全都是土人,但只论面积的话已经有了福建省的一成了。而且平原占比也高,日后认真开发潜力绝对是不小的。因此,这些人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毕竟,在宋卡吴家就是这么做的。
酒过三巡,场內气氛渐酣。
主桌上,吴文辉正与叶明远、林启元等本地华人首领谈笑风生,勉励他们这段日子为稳定地方做出的贡献。
这时,坐在次席上的一位圆脸富態、留著两撇鬍鬚的中年人端著酒杯,笑容可掬地站了起来。他正是先前在宋卡安置过產业的潮州巨贾——陈万利。
“吴公,少將军!”陈万利声音洪亮,带著商人特有的热络,“恭贺吴家此番旗开得胜,定鼎北大年!此乃我海外华人百年未有之盛事!可喜可贺啊!”他先敬了一杯酒,贏得一片附和之声。
放下酒杯,陈万利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脸上堆满“为君分忧”的诚恳:“吴公,少將军,这北大年新定,如今正是百业待兴,琐碎事繁多之时。尤其是这赋税徵收之事,千头万绪,琐碎繁杂,最是耗费心力。既要安抚民心,又要充实府库,实乃两难啊!”
他环视四周,见吴文辉和吴志杰目光都看了过来,便继续道:“鄙人在宋卡,蒙吴公信任,略尽薄力,在地方税收徵收上,也算是有些经验,深知这其中的艰辛。如今北大年新附,人心未定,若是骤然设立税吏,恐怕人手不足,到时候出了岔子反而不美。”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著吴文辉和吴志杰的反应,见吴文辉微微頷首,似乎表示理解,而吴志杰则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陈万利心中一喜,连忙拋出筹码:“鄙人等不才,愿为吴公分忧。我等几家商號,愿意联合起来,预先顛覆一笔可观的承包金,数额绝对让您满意,包下著北大年城及周边若干区域的税赋徵收之责!我等必尽心竭力,体恤民情,绝不敢有损吴公仁德之名!如此,吴公与少將军便可腾出手来,专心於军国大事,安邦定民!不知吴公与少將军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那些匆忙赶来的商人纷纷投来了热切的目光,而一些那几家北大年本地的华人首领则面色阴沉,他们深知包税商的厉害,而且,如果吴家真的採取包税制,到时候必然会分走一部分原本承诺给他们的权力,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
一些將领则皱起眉头,他们对这些商人並无好感,他们在宋卡时就见识过这些人的厉害,虽然那里有吴家坐镇,他们不敢做的太过分,却也是惹得不少人不满。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桌的吴家父子身上。
吴文辉捋了捋鬍鬚,脸上带著和气的笑容,但並未立刻表態。老实说,他並不反感这种方式,或许说暹罗这地方这种方式才是正確的,就连吴家的开拓者吴让,也是通过承包燕窝税开始发家的。
但他也知道採用这种方式的便利背后所带来的弊端。而且,如今北大年的情况更为复杂,到时候招募移民和分田政策施展在即,这时候民心浮动,確实需要谨慎行事。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儿子,想要先知道他的看法,毕竟,这北大年说起来还是他打下来的,以后也说不定还得他来负责治理,宋卡他或许还得回去看著。
吴志杰端著酒杯,指尖在温润的瓷壁上轻轻摩挲。眼帘微垂,让人看不起他眼中的神色,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但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包税制?
或许有他存在的道理,但绝不会是在这他日后准备大展宏图、建立稳固根基的北大年。
包税商为了最大化利润,必然会竭泽而渔,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今刚安定下来的土人说不定又会生出叛乱,即將到来的移民或许也会受到影响。
更关键的是,一旦开了包税的口子,让这些商人集团形成了利益链条和势力范围,未来想要改革税制,建立直接、透明、可控的官府徵税体系,將难如登天!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