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官叹道,「如今我知道,怎么总长对你要这样仔细了,实在少管一点都不成。」
见椅背上搭着一件羊毛大衣,也不管是白雪岚的还是宣怀风的,先拿了来,叫宣怀风披在身上,才沉吟着道,「我们从首都来的路上,火车受到袭击,那是有人不要总长活着到济南来。」
宣怀风心脏怦地一跳,隔了片刻,才道,「我原也有些疑惑,只以为自己多心,就没有多嘴。首都到济南的火车,偏就那么巧,我们坐的那一趟,被土匪当作了目标。原来如此。」
孙副官既然开始说了,也没有掩藏的必要,和盘托出道,「也不止火车那一次。你还记得姜家堡,忽然有土匪来围攻?那是两拨。绑票的是一拨,在外头就被总长带人打发得差不多了。那么另外一拨,却是冲着什么来?原就是劫火车的那伙,追杀到姜家堡。你说,若为了劫财,能这么大雪天里,狠追几十里地?」
宣怀风想着那天夜里,白雪岚和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走在往姜家堡的路上,身后原来追着杀气腾腾的一队人马,便觉一阵心惊。
那些人,不但带着刀枪,甚至连洋炮都预备上了,可见杀意是如何的坚决。而且那股杀意,是直冲着白雪岚而来。
一想及此,宣怀风的脖颈,便似有一道热血箭似的激着往上,沉声道,「怪不得,他有一回对我说,回了老家,他要杀人。当时我还想劝他来着。现在想起来,我倒是糊涂。别人用这样歹毒的手段来对付他,我不但不帮着他还击,还要阻挠他,我真不像话了。别说是他,就是我,也绝不能饶过这些恶徒!然而,究竟是哪些人,这样仇恨他,要这样千里追杀呢?」
孙副官说,「仇当然有一些,只是说到底,不过是为着自己的利益罢了。这里头故事太大,真说起来,要翻几十年的老帐,我一时半刻也向你叙说不清。你就记住一句话,这济南城里,想要总长死的人,不是一、两个。恐怕我们刚从首都出发的那一刻,他们已经联合起来,做一个结盟了。」
宣怀风脸上露出担忧来,问,「总长怎么说?他那样一个人,知道有人要害自己,绝不会没有一个计划的。」
孙副官说,「计划自然是有的,只是也需要一步步看着情况来做,没有一蹴而就的事。然而……」
说到这里,他忽然就停了。
拿眼一瞅宣怀风,露出一个苦笑。
宣怀风对他这种眼光,是有所认识的,便问,「又是我拖了后腿吗?」
孙副官忙说,「不是,不是。你在危急之时,把总长抢救回来,那是很好的。要是总长那天回不过气息来,就算一万个计划,也是无用。你当然是做得很好。」
他嘴上说着很好,但观其神情,却哪里有半点好?分明是忧虑至极。
宣怀风打量他一眼,心里自然明白,也不兜圈子,直言想问,「是不是总长和他父亲闹脾气,要脱离白家的事?这是因我的缘故。」
孙副官原不好说,看他自己提了出来,就说道,「到了这分上,我也不藏掖了。实不相瞒,我对总长这个举动,很不以为然。如今都什么局势了,外面虎视眈眈,却为了这么一件事和家庭闹决裂。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
宣怀风忙问,「什么事?」
孙副官说,「就为总长说要开宗祠改姓,司令怕他争取到支持,壮了他的胆气,已经开始打埋伏了。」
他伸出几根指头,一一数道,「潘何两位师长,还有一位宋旅长,一位司马教练官,这些都是和总长交情不错,手里有实力,又在白家长辈面前说得上话的,这几日就要被调到地方上,司令不许他们留在济南城里。这些人,本是总长的计划发动时,很重要的助力,现在叫我们怎么办?就连蓝大胡子那个骑兵营,因为司令知道他和总长交情极好,也寻一个借口,要赶到通口县去拉练两个月。」
宣怀风脸色微变,「这可糟糕至极。外敌还没有发动,倒是他自己的父亲,要砍了他的左膀右臂去。」
孙副官说,「总长正和司令斗气,要他向司令把事情说明了,求一个援助,他是万万不肯的。然而在这济南地方上,总长要和那些人对抗,不靠白家,难道靠我们这几十号从首都带来的人吗?总长做事,我一向是钦佩的。但这一次,我实在觉得他失了分寸。」
宣怀风不禁焦急起来,问他说,「你怎么不劝他一劝?」
孙副官叹道,「劝了多少次,没一点用。他犯了倔脾气,势必要为你出一口气的。我想在他那里,大约还有一番考虑,担心若让你白挨了打,不做出些大反应来,以后别人只当他不稀罕你,更有人要背着他压迫你了。所以他宁可落个四面楚歌的局面,也不要疏忽这一回。」
宣怀风已急得坐不住了,站起来,连连跌足叹道,「糊涂,糊涂。」
孙副官也说,「实在是糊涂。我想,也许总长心里也明白,这局势是很糟糕了,但为着宣副官你不能受委屈,只能咬碎了牙,也不肯退一步。可是不退这一步,若把家庭这份力量给抛弃了,又怎么把局面扭转过来?到了如今,竟是动弹不得。所以他最近心里是很烦恼的,大概也会脾气很坏。」
宣怀风说,「果然,他这阵子,简直是阴晴不定,一点小事都要惹他生气的。」
孙副官说,「没法子。也就劳你多担待一点罢。要是能常常给他一些抚慰,那是最好。他心情好了,也许他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人不焦躁时,脑子总灵光点。」
宣怀风听着「给他一些抚慰」这话,不知为何就想到别处去了,脸颊一阵微热。
赧然之间,想到白雪岚刚才离开,乃是败兴而去,便生出一股深深的愧疚来。
宣怀风啊宣怀风,他是为了你,才陷身在险恶的泥沼中。
他在险恶中,还要处处顾着你的安危。然而,你又为这人做了什么?
军事力量上的帮助,你固然是做不到。
若说精神上的抚慰,你不但无所慰藉,而且还要因为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就和他生闷气,增加他精神上的苦楚。
若说身体上的抚慰,那原就是你作为爱人,应让他感受到的快乐,但你为什么总要端着那不值钱的矜持,来让他难受呢?就在今天,你才忤了他的意,扫了他的兴头,可你不但不自省,还要在肚子里埋怨他。
你口口声声说,爱情是平等的,他这样对你,而你这样待他,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你享受着他的种种好处,却总挑剔他的小毛病,自以为自己是高尚正义的,这又何其的卑劣?
宣怀风一念至此,越发懊悔自责,甚至于对自己的人格,都要彻底的鄙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