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有着根深蒂固“以厂为家”思想的人来说,这不啻于是晴天霹雳。
原本作为社会歧视链顶端的国企职工,在失去单位和编制后,像是由云层跌落到了烂泥里。
在八九十年代国企成批倒闭的背景下,抱着“铁饭碗”观念的国企职工被迫离开了由单位所构筑而成的、包办了生老病死的“小社会”,这就像
是将一个人从温暖的室内强行扯出来,赤身裸|体地丢到了西伯利亚冰原,任由外界残酷的寒风摧毁他的意志和肉|体。
不知何时,偷懒女工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为什么要有你们这些个体户?为什么要把我们饼干厂给弄没了?我好好的饼干厂,怎么就说没就没呢……”
听到偷懒女工的话后,人群嗡地一声躁动起来。
有的人脸上露出同样悲伤的表情,有的人沮丧地垂下了头,也有的人惊疑不定,不安极了,不知要站在哪一边。
这是没在国企小社会长时间生活过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
即使明知单位存在诸多问题,即使自己也经常对单位内部的腐败和僵化骂娘,可也就像是自家孩子只有自己能骂一样,当单位真的倒闭关门,原来的标志性建筑挂上了名字陌生的牌匾,还是会让人感到深深的难过与不适。
女工们都知道饼干厂倒闭的事怨不到罐头厂,它们甚至都不是竞争对手,但还是无法避免地产生一丝半点的埋怨。
为什么饼干厂会没了……
为什么熟悉的厂房里现在开着的却是陌生的罐头厂……
市场经济的概念太过虚无,如果去怨恨哈耶克的大手,就像是在对空气挥拳,毫无一丝成就感。
而现实存在的罐头厂看起来似乎更适合作为怨恨的寄托对象。
杨冬梅试图安抚偷懒女工,拿起手帕替她擦眼泪。
“同志,你别哭,有话咱们好好说,哭解决不了问题啊……”
偷懒女工甩开她的手,红着眼圈说:“不用你来装好人!你不就是想撵我走吗?我走就是!”
有的女工同样不满罐头厂过于严格的管理,闻声附和道:“哼,我也不干了!我一个集体工,为了这点工资受你们个体户的气,不值当!”
其他人没说话,但显然有些动摇。
杨冬梅没想到事态会恶化成现在这个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喃喃道:
“我、我不是想撵你,我就是希望你认真点工作……”
贺明珠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都看了过去。
“你走吧。”
她没什么表情,面对眼前这一派乱象,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地步。
“事实上,我并不是非要饼干厂的职工不可,相反,之所以让你们来罐头厂上班是不得不接受的租房条件。也就是说,对于饼干厂来说,你们是必须要甩开的包袱,也是罐头厂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没想到贺明珠会说出这种话,偷懒女工一时愣住:“你!”
“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杨主任也把利害关系都向你们分析了,如果对于罐头厂的基本要求都无法达到的话,我不认为你们适合留在这里工作。”
贺明珠冷淡地说:“所以,你们随意,想走就走。只不过,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了,这是单向道,没有回头机会。”
原本是想用不干走人来拿捏罐头厂的几个女工,这下都傻眼了。
有人反应快,立刻就说:“你不是说了,让我们在厂里上班是租房条件吗?要是我们都走了,厂房你也别想继续租了。”
“就是,我们都不干了,饼干厂肯定要把厂房收回去!”
她们不是真的想走,只是想用“走”来作为要挟,这在国企内经常发生,“撂挑子不干”是一种有效拿捏上级的手段,来威胁对方答应己方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