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天展开手掌,铜钱安稳地躺在掌心,从小便在窑坊劳作,周云天的手掌饱经磨砺,今天这粗粝的掌纹,反倒是把铜钱托得更玲珑润泽。
“这是我今日最大的事,也是我今年最大的事,总算是完成了。天哥,还有一年的光阴,你和小姐的事,一定能如你俩的愿的。”瓷宝双手合十,做了个“上天保佑”的动作。
告别瓷宝,周云天继续朝新河的方向走去。一侧江水奔流了千百万年,另一侧岸边垂柳正冒出新芽;江中孤屿郁郁葱葱,中间露出佛寺外墙的一抹金黄。雾气在对岸山间涌动,犹如惬意舒展的巨龙,搅动阵阵暖风,把人吹得心悦神怡。
铜钱还在手中,周云天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脸来:眼睛如同阳光浅落的深潭,嘴角总是挂着读懂人心的聪慧之笑,脸蛋光洁得让他羞愧。——哪怕他周云天是瓯窑奇才,所打造出来的旷世珍品,都无法及她容颜的万分之一。
把这样的脸庞烙在心底,这世间再好的颜色都会黯淡。何况并不只有皮囊,周云天与这位“小姐”的缘分,在岁月中烙下过彼此相携、欢笑流泪、出生入死的深刻印记。
在暖风中行走,往事也如云气,在周云天的胸壑间,悠悠地荡了开来。
与此同时,位于向麓城万花塘的郑家大宅前,郑擎亭的马车也已停到门口。
郑家家丁头子吕水龙早已携众家丁在门口迎接,一条红毯从下马处铺至内院,郑擎亭下得马车来。吕水龙便高喊一声:
“擎亭公踏红归家!”
迈入向麓城最高最大的郑家大门,庭院内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假山池沼堆砌其间,名树名花点缀映衬。这番盛景,曾让每一个踏足此地的人都心生恍惚:这莫不是到了姑苏城?
大院之中,首个迎接郑擎亭,自然是郑擎亭的儿子郑纲。这位十五岁的青年,在别人眼中简直是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见到父亲,却是脸色惨白,唇齿嗫嚅,眼神在父亲和郑家特聘的延师张晋元之间来回甩动,最后在张晋元鼓励的眼神下,这才说了一句:
“爹爹好。”
郑擎亭脸色阴沉,皱起眉头,问道:“可有好好读书?”
“读书,是有的。”郑纲口齿不清地回答道。
郑擎亭深吸一口气,重重叹了出去,每当此时,他都会忍不住想:“为何我郑擎亭英明神武,冠绝一方,却生出这么个儿子,还不如一个小小窑匠!”
他心中想着周云天和他的手艺,耳畔已经响起环佩叮当之声,郑家的女儿们齐齐走了出来,“爹爹”的叫唤,如风打榕叶般参差鸣动。
“爹爹,家中一切都好。纲弟弟也有很大的长进。”一个稳且柔的声音响起,其他的女儿们便不说话了。
郑擎亭望向长女,不知不觉间,长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站在那儿,如同一座玉色的山壁,初见大气典雅,细观顾盼神飞。这位长女虽然平常并不出门抛头露面,但向麓城坊间一直有“郑家长女是天女下凡”的传闻。
众多子女中,只有这位长女,能让郑擎亭看到自己年轻时的风采。但郑擎亭并不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长女的偏爱。听到长女这么说,他也只是点了点。继续朝屋里走去,只是经过几位女儿的面前时,他停下脚步,转头过来问长女:
“沉芗,他们都带着自己的丫鬟,你怎么孤身一人?你的丫鬟瓷宝呢?”
“回报爹爹,我吩咐瓷宝出门办事了。”
“不要纵容你的丫鬟了。丫鬟的名声,也是你的名声。”
说罢,郑擎亭走进自己的书斋。
坐在熟悉的罗汉榻上,郑擎亭这才有放松之感,这几日又是车马劳顿,又周旋于官场商场,都是为了那件横空出世的瓯窑。接下来,他得开始好好思考,如何用周云天的手艺,为自己赚取更多的银子。
新河窑坊,周云天的脸,女儿沉芗的脸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他渐渐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