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传来沉重的水流的触感,如同正从深渊中缓缓升起,耳边是回响的、厚重的水声,这种感觉很奇妙——这是杜玉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秘境和人世之间的屏障存在。他已经尽可能高估师祖的造化,可当感受到那将世界一刀两断的力量时,依然心惊不已。
在一望无垠的深渊中,花山秘境只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光点,在它附近,还有更多数不清的七彩光斑,那些都是被杜鹃道人剥离的秘境。杜玉想起婆婆曾说过的话:“永远不要拿其他人或者物去与真仙对比,仙人对比我们来说,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还保留着某段时期记忆的高级物种。哪怕是你嘴里的那位师尊,距离真正的仙人也还极其遥远。”
杜玉心中某些感悟随时要破壳而出,就在他被那深渊中无数星点吸引时,一条白色的狐尾缠住他的眼睛:“爸爸……不要看……太危险了……会迷失的……”
下一秒,杜玉猛地深吸一口气,从地上坐起来。小师妹放下手中剑鞘,一把抱住杜玉:“师兄!你醒了!”在杜玉身后,消耗了大量妖力的霄飞练重新变成一只小白狐,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杜玉揉了揉太阳穴,顾不上和小师妹说话,侧头去检查颜绫心的状态,一边检查一边问:“师妹,你不是在门口值守吗?为何在屋内,可是遇到什么情况?”
小师妹见杜玉一脸关切,只觉师兄好像比之前更可亲了。之前虽然师兄也很体贴,但眼神和表情中总有一丝对未来的迷茫与慌张。现在的师兄眼神坚定,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师兄,师尊也来了,她在替我守在院外……”
杜玉透过窗户,依稀能看到门外那白衣倩影。他目光闪动,哪是什么师尊,如今破除迷雾后,分明能发现她就是师叔。
杜玉低下头,决定先将颜绫心治好再说其他。
颜绫心的心跳非常微弱,四肢已经完全瘫痪,正如她所说,她现在处于一种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但偏偏能能思考的状态。如今这具身躯已经成了囚禁她灵魂的监狱,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杜玉伸出双指,按住颜绫心眉心,默念玄九章的口诀。
“师兄?”小师妹震惊地看着杜玉背后浮现的白色八卦虚影,师兄有学过这种招式吗?这真的是武功吗?
杜玉的双眼失去聚焦,瞳色变成纯白,他的视野中颜绫心变成了一具空壳,一个小小的、战栗的人形魂魄蜷缩在她的肉体中。她在害怕。无论之前有多骄傲,有多无所畏惧,当真正面对死亡时,她不可抑制地害怕了,只是与世间那些面临死亡丑态百出的俗人而言,她的恐惧只是蜷缩起来,默默念着数字:“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赋予自己最后的意义。
杜玉抬头,看见连接她的魂魄的有七道白色的如同蛛网般的丝线,那就是她的“霉运”,或者说,她的死相。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她的命运无法改变,无论如何自救都会走向死亡。
杜玉抬起右手,比作剪刀状,将七道“霉运”尽数剪断,他体内的妖力顿时消去一大块。易命化厄玄九章虽然是极其上等的玄法,但使用的门槛也高得可怕,哪怕是婆婆“借”给他的这些妖力,恐怕也只能勉强用这一次。
杜玉低下头,食指点在那人形魂魄之上。此乃“扫明台”。
颜绫心的意识终于回归到身体,她的魂魄茫然地漂浮着,她感觉到了温暖,又有些熟悉,她对着一望无际的白色虚空问:“杜玉……是你吗?”
杜玉很想回答她,但他现在依然处于调用玄九章的状态中,必须保持精神高度集中,不能有丝毫失误。
下一步是净宝躯,修复她那残破不堪的身体。
就在杜玉全神贯注时,她的魂魄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是杜玉……原来死前都会出现幻觉吗?”
杜玉心想:并不是幻觉。
“明明下定决心要讨厌他,死后都不原谅他……结果如此不争气,连要死了想的也是那个薄情人……”
“对他来说,你只是个小时候相处过一段时间的玩伴而已,他的朋友那么多,哪里会还记得你,在他的妻子面前,你当然无足轻重啦。”她好像在对另一个自己说话。
杜玉默默听着,手上的法术一刻不停。
“你死了后,他和他的妻子也许会给你立碑,然后每年抱着他们的孩子来祭拜你。他们会对他们的孩子说,这是一个善良,无私的医师。”
“可是我也有自私的想法啊。”
“明明当初许诺过,以后当我走不动路,就会背着我周游世界……可是寄出去的信一封又一封,全部了无音讯,邮差还怪我,地址都不清楚怎么寄得到……但我只知道有个寻仙山,有个小镇子啊……”
“我也是个女孩,我也想被人夸漂亮,我也不想老是被拿去和别人比较,还被说没有别人好看……”
“我不止是琴音谷的医仙,我也是个二十岁的姑娘啊,我也有喜怒哀乐,我也有小脾气,我也会在夜晚想念着某个人啊……又不止古涵音是个孩子,为什么总觉得我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呢……”
她碎碎念着,把心里话全部说了出来。此刻的她好像褪下了那层名为医仙的外衣,露出了一个真实的、浪漫的、可爱的姑娘。
在她自以为生命将终,对自己自言自语时,杜玉手指对着虚空一点,颜绫心的魂魄归位,残破的身躯被修复如初,那纠缠了她二十年的天生绝症也随之消失。
点出这一指后,杜玉只觉体内妖力骤然一空,他生出一股虚脱之感,双眼恢复正常,脱离了那玄而又玄的灵视状态,耳边那可爱的魂魄的自言自语声也消散不见。
杜玉眼前一花,强撑着自己坐直身子。他紧张地看向颜绫心:“颜医仙……你现在怎么样?”
颜绫心的眼皮微微跳动,她缓缓睁开眼,诸多陌生色彩一股脑涌入早已荒芜的视野中,在她被这失而复得的光明震惊到不知所措时,突然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庞。
他看起来俊朗非凡,但双眼中藏着深深的疲惫,好像经过了漫长的旅途。
五官看起来有些熟悉,如果……
颜绫心颤抖着伸出手,遮住杜玉的头发。
如果把头发剃光的话……
“杜玉……”她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