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霜看起来也没那么轻松,茶盏拿起又放下,来来回回几次,喝进嘴里的不见得有几口,全放凉透了。
“我……”莫惊春张了张口,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她没接陆眠兰递来的茶水,摇了摇头,长舒一口气。
静默几秒的时间里,她似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直视裴霜:“我的身份,是真的。”
裴霜不置可否,又抬手呷了一口茶,没有应声。
“我的父亲确实是昔日陆将军的麾下,”莫惊春声线发颤,让这句话显得可信度极低。只是此刻没有人打断她,她便不得不继续往下说去:
“当年陆将军战败,支援赶到的时候,活着的人不多。”
她说到“战败”二字,下意识瞥了一眼陆眠兰的方向。也只有那短短一瞬,果不其然,便是她的掌心猛然收紧,握住桌角时骨节泛白。
杨徽之也在那一刹那,不动声色的将手覆在她的手背,却狠狠皱了下眉。
但莫惊春只是假装没有注意到,甚至没有一瞬停顿:“我父亲那时虽奄奄一息,但万幸,也被救了回来。”
她说到这里才沉默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但我父亲,就是在回来的路途中被灭口的。”
“灭口”二字用得不合时宜,裴霜放下茶盏,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你如何得知?”
“我如何不得知?”莫惊春苦笑了一下:“他才被从战场上救下来时,分明还传了书信,给我和母亲报了平安,说是半个月就能回来。”
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涣散,思绪也一同顺着旧时印记,被带去了:
“我和母亲就那样等着,等着……每天数着日子,母亲总会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那条路,从日出看到日落。”
“一直等到了第二个月,他都没有回来”
莫惊春眼睛凝了一颗晶莹的露,被她长而翘的眼睫揉碎了,悬在眼角,似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来。
可是此刻万分揪心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陆眠兰此刻再也坐不住,她的胸口微微起伏,被触及尚未痊愈的疤时,说话间也带上了明显的痛彻:“什么叫灭口……?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莫惊春吸了吸鼻子,余光模糊间看到杨徽之关切的侧脸,那双总是很温柔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盯着陆眠兰。
但他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只从绷紧的下颌线就能看出。
“但是我不相信仅仅是因为伤重不治或者意外。”
莫惊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变得沙哑,“因为后来……是我母亲实在等不及了,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四处托人打听,耗费了无数心力才知道,不仅仅是父亲……”
“是所有从边境回来的、那场战役后还侥幸活着的伤兵……”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全都在半路上……遭遇埋伏,最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这不是灭口,又是什么呢?”莫惊春喃喃一语,却不知是问裴霜,还是在问无常天道。
她话音既落,雅间内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裴霜还是沉默着,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轻响,撞碎死寂。
此刻恰逢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隐没,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只有室内的烛火跳跃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令尊给你的书信呢?里面写了什么?”裴霜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此刻无心再去追究这人说话究竟几分真或几分假,大概是想听个完全,再做决断。
只是他话音才落,杨徽之也忍不住追问道,声音急切:
“是啊,那封报平安的信,除了说归来,可还提及其他?他……他是不是在信里暗示了什么?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
莫惊春想都没想,那封信上早已模糊的字被她日日看夜夜看,比入骨还要更深。
陆眠兰看见她闭上眼,复又睁开,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书信上,只有八个字。”
她话音既落,内室便鸦雀无声。
“只有这八个字?没有别的吗?”陆眠兰有些焦躁,连腕骨被杨徽之轻轻摩挲了几下也没察觉到,声音都快变了调:“会不会是暗中有别的消息……”
“陆姑娘。”莫惊春却在此刻打断她,抬眼看去时又是自嘲般一笑,涩声敲碎她最后一丝念想:
“我只知道当年的事,我们之中,只有你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