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仁宗起了个大早。
因次日是殿试临头,他昨夜哪一位妃子的住处都没去,只在福宁殿中歇息了一宿,以免第二日神思不整,在未来的天子门生们面前落个不庄重的印象。
为了科举考试挂心不已的,又何止殿陛之下慨然而书的学子们呢?
仁宗站在一面齐人高的铜镜之前,敞开了双臂,任由宫女内侍们为他穿戴好全套的帝王衣冠。太祖定下国策,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就连皇帝的礼服也与官服相若。每一届科举,皇帝更是要亲自出面,以昭彰自己对士大夫的重视。
在这一点上,官家自认为做得很好。
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觉淡淡地出神:太祖、太宗皇帝有赵普;先帝有寇准、晏殊……也不知他这一朝又能出几位名臣,会不会就有人在今科士子之中呢?
“官家,官家……”
一道不和谐的杂声扰乱官家的思绪之前,就被他身边的内侍喝退:“官家面前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仁宗比了个制止的手势,望向来人,忽地“咦”了一声:“你不是集英殿的么?出了何事?难道是殿试出了什么岔子?”
“我,我方才看到了成王殿下,就在集英殿……”
仁宗大脑瞬间短路:“你说什么?”
被皇上质疑后,那内侍瑟缩了一瞬,脑海中过了一遍刚才的画面,反而愈发笃定:“对,就是成王殿下。大概只有这般高,长相与您极为肖似,还和其他殿试的士子们有说有笑,一起进了集英殿中。”
和其他士子说说笑笑?
一起在集英殿?
那他又是个什么身份?
答案似乎不言自明,但那个答案本身的意涵就太过荒谬。仁宗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没睡醒。他立刻命左右加快打理衣着,风风火火乘上了轿辇,直奔集英殿而去。
到了集英殿后,他从后殿走上高高的殿陛,往下俯视的一瞬间,一切都立刻明了。
今科学子们济济一堂,俱是一表人才之相。唯独当中不自然地凹下去一大块,凹坑当中正与人谈笑的,不是自己的聪明儿子,又是谁?
仁宗忍不住发出一声后知后觉的冷笑。
这大半年,儿子为何突然彻夜苦读,他怎么召唤都不愿回宫都有理由。
想他曾经还为“儿大不中留”暗自神伤,也跟曹皇后诉苦过,两人想尽办法都束手无策。
原来不是“此间乐不思蜀”,而是肃儿在宫外瞒着自己搞了个大的。
咦,怎么突然僵住不动了?突然低头,又不敢往殿陛上看?懂了,是发现老父亲的存在了,心虚了。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发现仁宗在场的不止一人,偌大的集英殿很快就寂静无声。内侍引导着学子们入座时,每个人都尽可能地举止有礼有度,想留个官家一个好印象,唯独一个坐立不安,用手指挠着额头的小豆丁除外。
他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瞧瞧,偏偏不肯抬头,仿佛上面有什么一眼就会san值全掉的古神似的。心中却已经焦灼不已。
发现他了吗?
应该已经发现他了吧?
“噗嗤——”
右前方传来一声不客气的嘲笑,扶苏立刻怒瞪起那个幸灾乐祸的背影:苏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偷笑!
然而,就在他怒瞪苏轼的瞬间,余光当中闪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立刻低下头去,心中念念有声地祈祷起来:别过来,别过来啊——然而仿佛连老天都不站在他这边,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直到站定在他面前。
几乎在同时,一道疑惑的声音在他上首响了起来,仁宗:“怎么回事?今科士子中,怎么会有个垂髫稚子?”
“这,这……”
刚才禀报成王殿下的内侍尴尬搓着手,不知这父子俩闹的是哪一出?
家状上又怎么写的啊?
对,家状!
“把……的家状送上来!”他到底不敢称呼成王为“此人”,更不敢叫破他身份。
却有另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盖过他:“回官家的话,当然是我自己考到这儿来的。”
扶苏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周遭立刻响起几声不明显的抽气儿:怎么回事啊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像要跟官家抬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