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就把他写给梅尧臣的那篇文章,在狄青的面前抑扬顿挫地复述了一遍。他修过后世的逻辑学,每一句话都思维严谨,是梅尧臣、杨安国都挑不出错误,甚至隐隐为之蛊惑的文章,用来忽悠,哦不,说服狄青简直是轻而易举。
狄青捏着书上的折痕加深了。
他终于明白,原来官家的看重、外界的吹捧都并非空穴来风。和小三元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竟然恍然有当年接受范公教诲的错觉。每一句话都令人心服口服,乃至洞见一片新天。
……更可怕的是,眼前的小豆丁,才四岁啊。
他吞了一口口水:“你说得皆在理。我读这些书没什么,但军队并非由我管辖。你说的那些,我无能为力,除非官家亲自下旨,你……”
“安啦。”扶苏安慰起狄青:“狄大人,咱们先别想那么远的。你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些书通读完,让朝堂之人刮目相看。”
狄青:“……”
他看着自己手上分量不轻的典籍,本就晒黑的脸色似乎更暗淡了点。
“至于我嘛,能不能说服官家还不确定。我的当务之急是,先从海一般的弹劾中活下来。”扶苏调皮地wink了一下。
大约明天风声就会传到朝堂上去吧。也不知道官家会如何应对呢?他既紧张、又期待。
确实是海一般的弹劾。
仁宗批奏折时,险些被折子淹没。
上一回他的案前如此热闹,还是范仲淹将要出京之前。但那时候说白了,是他先流露出退却之意,漏给了下面人看,他们才抓住机会把人弹劾去了西北的。
但他最近似乎没对谁不满啊?
仁宗怀疑人生,随机翻开了一本弹劾本子。弹劾新科状元赵宗肃私见护国节度使狄青,似有意图不轨之嫌。
下一本,新科状元,护国节度使。
下一本,状元,节度使。
下一本,三元……
仁宗不由气极反笑,一把把这封折子甩在了桌上:“他还知道肃儿是三元!”
“官家,你可着身体,别把自个气坏了。”
黄都知劝道。
官家毕竟修养极好,一度被臣子当面喷唾沫教训一顿都能忍。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心气便平顺了许多……才怪啊!
骂他的,姑且算他有错,尚可以忍。但谁看到铺天盖地弹劾自己儿子的能开心啊?
仁宗一开始挺诧异的,毕竟从未把肃儿和狄青两个名字联想在一起。但到了后面,他的气愤完全盖过了一开始的惊奇。
什么“阴私谋权”、什么“积名夺誉”,仿佛这二人明日就要打进大宋皇宫,改朝换代了。
我呸!肃儿夤夜来信,建议他命范仲淹选拔西北有能武将的时候,你们弹劾之人又在哪里?还在朝堂上对侬智高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呢吧?
而且,我的儿子,我自己不知道吗?
他要是真想掌权,还用朕费心造三元神童的势?早用那小脑瓜子算得朕退位了好不好?皇后一定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如今像个商山四皓般的隐士避着人度日,不就是为了图个清净自由,想干嘛就干嘛么?
仁宗接受得十分良好。
他不算个十足有能的皇帝,但唯独识人之能是满点。若不然,也不会大宋文臣半壁江山皆出自仁宗朝了。肃儿的经纬与能力,身为老父亲还能看错眼了去?
可以说,就算是扶苏与狄青拉上帘子悄声密谋什么,府上还隐隐传来铁甲兵戈之声,仁宗也只会觉得在研发什么新武器,而非自己儿子意图谋反,夺取神器。
仁宗的目光往北方看去。
因为,他的儿子目光所向,不是到了年龄就能板上钉钉坐上去的龙椅(甚至还不想坐呢),而是先祖数代人都未能收复的幽云十六州……乃至更远的地方。
无论向南,还是向北。
所以啊,私会武将怎么了?
交往过密怎么了?
仁宗吩咐了内侍一声:“你们把弹劾肃儿的奏折全数出来整理在一处。然后铺纸,磨墨。”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太冷静。做的事也是先祖未有之事,甚至有违大宋国策之事。
“朕要亲自给肃儿写反劾状,通发台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