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在心中呐喊不已。但他也知自己说出去这些大实话,一定会扎穿官家的心,落不到什么好下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富弼也只能苦巴巴一张脸,恭敬地称“是”。
殿试收上来的卷子,浩浩荡荡足有数百张。富弼对着海一样的卷子,情不自禁望洋兴叹:可真是个苦差事啊。不仅要猜中官家的意图,还要从中找出成王殿下的卷子。
唉,要是成王写得实在一般,他该坚持统一标准,还是违背本心,判个高高的名次呢?
“彦国,你为何作小儿女之态啊。”
原主考官,现在被点作次考官的欧阳修笑道:“分明秋闱时,还很羡慕我能录到神童罢,怎么好事轮到自己,就连眉毛都打结了呢?”
“当然是因为……”富弼附耳在欧阳修耳畔低语了几句。
后者的脸色像打翻了厨房的调味瓶。几经变幻之后,最终呆呆地吐出了一个字:“啊?”
欧阳修耳畔听到的一切,足以让他的大脑卡顿了好久。重启之后才一脸劫后余生地拍着富弼的肩膀,幸灾乐祸地笑道:“幸亏有你替我!”
富弼无话可说:“罢了,看卷子看卷子!”
他们主考官也不是每一份卷子都要看的。其中,凡是卷中“文意纰缪”“犯讳”“污损”“字迹草率”者要么黜落、要么降等处理。
其实原本都应当作黜落处理的,奈何十年前有近半考生因“文理浅陋”而被黜落,后来官家特地开恩旨,只将这一批人降等处理,才算保全了士子们的颜面。
下面的人精挑细选过后,落到主考官手里的都是优质的,一二甲水准的文章。
欧阳修一边读着,一边止不住感叹:“唉,不知比秋闱时的文章精彩了多少。”
“网罗了天下士子,文气聚于此方寸之间,你若还看不过眼,便是你的问题了。”
但这也是富弼所担心的:“你说,成王殿下他会不会因此……”
泯然众人?
纵使有文章传世,富弼对成王殿下的刻板印象,还停留在半年之前的两首打油劝谏诗里。其诗才足以夸赞一句“有急才、有大志”,但是与独当一面的士子相比,还差得远。
但是亲自录取过扶苏的欧阳修就不一样了。
他略有责怪的看了富弼一眼:“你缘何对殿下那般没有信心呢?”
“喏,你看这一篇。”
说着,他就拿起篇文章,放到富弼的眼前:“其议论气势之雄浑,如山云翻涌,兵戈犹现眼前矣。”
“……莫非你觉得这篇是殿下?”
欧阳修说道:“不管是谁的文章,前三甲都当有此人一席之地。”
富弼读完后默默点头,欧阳修果然好眼力。但他也能认出来,这一篇不像扶苏的文风。
眼见着三甲的位置少了一个,他的心中不免暗暗有些着急。
文章一篇篇看下去,两人交换点评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殿试的好文章浩如烟海,简直让人挑花了眼。但这充其量只是甜蜜的烦恼。
更可怕的是,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对成王殿下人在哪没有一丝头绪。
富弼突然想到一个恐怖的可能性:“不会去了黜落、降等的那一批去了吧?”
“怕什么?”
欧阳修说:“若殿下技不如人,落去了四五甲。以官家的为人,会和你我二人计较吗?”
不会的。
富弼在心里说道:官家绝非无理取闹的人。
欧阳修摊手:“那不就得了。”
“你说得对。”
富弼眉目间的焦躁隐约平稳了几分:看卷子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终于,他在掀开一份新卷面时,在它的面前久久停驻,眉头几度打结又松开,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欧阳修发现了不对劲:“彦国?什么文章让你这般神思不属?”
“此卷……充作平定十六州之国策,”富弼顿了一下,眼睛闭了又睁:“亦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