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8月12日午夜11点整。新月公寓,李红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楼的大厅。她手中提着一个古雅的食盒,里面是镜婆亲手调制的、散发着异香的安神汤。李红的声音温柔似水,对着等待的住户们说道。
“镜婆大人念各位住户多日相伴,特赐下安神汤,愿各位今夜安眠,无梦到天明。”
住户们早已对镜婆奉若神明,感激地接过,回到家后一饮而尽,随后便感到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们回到床上,带着对“神”的感恩,沉沉睡去。
然而,有几扇门后的眼睛,却异常清醒。
201的唱戏老者他接过汤,道了谢,却转身将汤倒入窗台的花盆中。他穿上那件最体面的、压箱底多年的戏服。坐在镜前仔细勾脸、勒头、穿行头。然后唱了一段他最拿手的戏曲。之后搬了把椅子坐到窗边,点起一袋旱烟,默默望着窗外上海的灯火,浑浊的老眼里是深深的眷恋与释然。
104的那个别人嘴里有癔症的女人她没有喝汤。她只是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旗袍,对着镜子仔细描摹了眉毛,涂上口红。然后,她坐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台灯,翻开一本诗集,轻声诵读,嘴角带着一丝平静的微笑。
老教师张姨将汤放在桌上。她颤抖着手,为瘫痪在床的老伴仔细擦拭了身体,梳好头发,换上干净的衣衫。她自己则戴上仅有的珍珠项链,擦上胭脂,然后躺到老伴身边,紧紧握住他干枯的手,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但她的表情却是解脱。
子时正中一到(半夜12点整),一股无形却磅礴的阴寒之气如同潮汐般扫过新月公寓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饮下安神汤的住户们在睡梦中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或许还带着对“美梦”的期待,便悄然停止了呼吸。他们的魂魄化作点点微光,温顺地飘向公寓的地下室。
那几位清醒的住户,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生命的急速流逝。
唱戏老者手中的烟袋锅掉在地上,他望着窗外的最后一眼,充满了无比的留恋,头缓缓垂下。女人诵读的声音戛然而止,诗集合拢,她伏在桌上,如同睡着,神情安详。老夫妻紧握的双手同时失去了力气,但他们依偎的姿势未曾改变,仿佛一同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镜婆的力量在他们体内流转,她“看到”了他们的选择。有一瞬间,那冰冷的意志似乎犹豫了一下,仿佛想网开一面。但那几位住户残存的意识,却传递出共同的、坚定的拒绝。这人间于他们,已无留恋,或太过痛苦。他们选择了主动拥抱这永恒的宁静。
整栋新月公寓,陷入一片死寂。一种极致的、悲凉的静谧笼罩了这里。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只有一场盛大而安静的集体死亡。生命的逝去,在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凄美的仪式感。
1935年8月13日,阴历七月十五,子时正中(半夜12点整)鬼门大开,天地间阴气最盛的时刻。林默、马维明、子妊,等人一起来到了新月公寓巨大的地下室中。苍老的林默站在最前方,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
新月公寓的地下室远比想象中更为空旷阴森。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陈腐的灰尘味,令人作呕。四周墙壁裸露着粗糙的水泥,唯有正中央的区域被一种非自然的光晕笼罩。
光源来自那面巨大的、无法用常理揣度的镜子。它仿佛由最古老的青铜熔铸而成,边缘镌刻着无法解读的诡异纹路,镜面却光滑如幽冥之水。此刻,镜面上涂满了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鲜血,缓缓向下流淌,形成一道道狰狞的痕迹,将镜中映出的一切都扭曲成猩红的噩梦。
镜子正前方不远处,镜婆端坐在一张雕花太师椅上,姿态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神祇般的漠然。她那非人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入口处。两名身披青铜甲骨、面容被面具覆盖、手持古戟的护卫,如同亘古存在的雕像,一动不动地肃立在她椅后两旁。
李红、苏雨、小雅、陈昊、陈薇芷五人恭敬地垂首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如同等待指令的仆从。小雅,陈昊和陈薇芷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身体微微紧绷。
在通往镜子的路径左右两侧,整齐地摆放着两排椅子,如同剧场观众席。陈静封带着商会骨干和日方代表倨傲地坐在了右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傲慢。孙卫市长一行人则选择坐在了陈静封的后面,故作镇定地整理着衣冠,眼神却闪烁不定。
林默、马维明、子妊、徐军、文鸿章等人步入这血腥的祭坛。林默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面血镜,扫过镜婆,最后与陈静封志在必得的眼神短暂交锋。
等所有人到齐之后,镜婆抬手,一队青铜守卫自那流淌着鲜血的镜面中无声地迈出,它们仿佛穿越了亘古的时光。它们的身躯并非血肉,而是覆着斑驳铜绿的冰冷甲胄,面部被毫无表情的兽面面具覆盖,只留下两点幽光在眼孔后闪烁。
它们站在地下室中央,组成一个诡异的阵型。没有音乐,唯有地下死寂的空气在震颤。
随后,动作起——僵硬、顿挫,充满非人的仪式感。它们的舞姿绝非人间的欢愉,每一个抬手、每一次踏足,都沉重如磐石挪移,带着金属摩擦的“咔咔”钝响,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它们的动作模仿着古老的献祭:双臂如抬鼎般高举,仿佛向虚无的神明奉上牺牲;旋即又如利斧劈下,带着决绝的杀戮意味。步伐踏出的是星辰的轨迹,队形变幻间,竟隐约构成一幅七角星纹的图腾!
这舞蹈庄重得令人窒息,野蛮得令人胆寒。它没有激情,只有一种源于时间尽头的、冰冷的指令感。仿佛这不是表演,而是一场正在被严格执行的、通往某个幽暗核心的解锁仪式。
暗红的血光在它们冰冷的青铜甲胄上流动,扭曲的镜像与舞动的鬼影交织,让整个场景光怪陆离,宛如一场正在发生的、来自4200年前的血腥梦魇。
镜婆端座椅上,她那非人的眼眸凝视着舞蹈,仿佛透过这些青铜造物,看到了那片西北黄土之上,原始篝火旁,由她的本源所见证的第一次献祭。
舞蹈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所有青铜守卫定格在一个向前戟指的进攻姿态,它们面具下的幽光,齐刷刷地锁定了林默五人。
绝对的寂静降临。唯有镜面上的鲜血,仍在缓缓流淌。
舞蹈结束了。但那由古老、僵硬的肢体和冰冷的金属摩擦声所编织出的恐怖,却如同实质的蛛网,牢牢黏附在了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更紧紧缠缚住了每一个旁观者的心脏。
死寂。长达数秒的、令人心脏骤停的绝对死寂。
随即,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从不同角落猛地响起。那是人们在无意识地屏息后,身体本能地抢夺氧气的结果。陈静封脸上志在必得的倨傲冻结了,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悸,他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试图离那面镜子和守卫远一些。他身后的日方代表,手指微微颤抖,几乎捏不住手中的文明杖。
孙卫市长一行人更是失态,有人甚至猛地一抖,碰倒了身旁的椅子,那“哐当”一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却无人无暇顾及。他们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故作镇定的痕迹,只剩下一种被窥破灵魂深处的苍白与骇然。
就连早已臣服的李红、苏雨等人,也将头垂得更低,身体微不可察地战栗着,仿佛重温了一场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噩梦。
林默的指尖冰凉,他感到一股寒意并非来自空气,而是从脊椎骨缝里钻出,瞬间蹿遍全身。他身经百战的心脏在此刻沉重地擂鼓,但那鼓声里敲响的不是战意,而是最原始的、面对不可知巨物时的敬畏与悚然。他发现自己握紧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却完全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那舞蹈传达的并非敌意,而是一种高于敌意、源于世界本初的绝对规则,反抗它,就如同蝼蚁企图反抗潮汐。
马维明的额角渗出了冷汗。徐军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下了一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文鸿章的双眼圆睁,那里面不再是探究,而是直面活历史的骇然失语。
子妊的感受最为复杂诡异,那舞蹈既让她感到血脉深处的某种悸动,又带来了更强烈的、即将被同化吞噬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没有欢呼,没有惊叹,甚至没有窃窃私语。巨大的地下室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无声轰鸣。所有人都被那源自四千二百年前的、冰冷而血腥的仪式之舞,彻底剥夺了反抗的意志,只剩下最纯粹的、面对洪荒之力的渺小与恐惧。
就在这时,镜婆那淡漠空灵的声音,如同穿透时光的冰锥,清晰地刺入了这片被恐惧冻结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