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您二位是早有准备,知道我嘴馋这口。只是这8月的刀鱼金贵,听说光渔民就得半夜驾着小划子往长江口外走十几里,碰运气才能打上这一两条。这份心意,我文鸿章记下了。来,我敬二位一杯。”
说罢仰头饮尽,放下酒杯时又补了一句。
“我回头得问问张大厨,这鱼是用什么高汤吊的底?寻常的清水可出不来这股子鲜中带醇的滋味。前几日内子还念叨着,凤凰大酒楼的厨子做的糟熘鱼片也是一绝,可惜一直没机会讨教手艺。我一会非得问问张大厨去。不过啊,也不能多问,好厨子的秘方,就像咱们办差事的章程,得留几分余地,才见真功夫,您说是吧?孙市长!”
“啊,是。文局长说得是啊。诶,我才发现,你这不地道啊!鸿章兄,刚刚还说好茶配好鱼,这鱼有了,茶呢?”
“哎哟,怪我,怪我!服务员,把我带来水烧开端上来,再上一套茶具。”
“孙市长,陈会长,你们可不知道,我这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呢!”
“这说得我更期待了啊!哈哈哈哈。”
等水和茶具都摆好之后。文鸿章从茶罐里捻出一撮雨前龙井,茶叶扁平带毫,绿中泛着浅黄。他先以沸水烫过天青盖碗,待水汽漫过碗沿,便将茶叶轻抖入内,不多不少刚好占了碗底三分。再提壶注水,沸水沿碗边绕了圈,没直冲着茶叶。老法子,怕冲散了那股子兰花香。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初春刚抽的芽,汤色渐渐染成透亮的黄绿。焖了片刻,他斜倾盖碗,先给孙卫、陈静封各斟半杯,最后才给自己满上,茶汤在白瓷杯里晃出细碎的光。
“这雨前茶就得这么泡。”他端杯闻了闻,眉眼松快些。
“这水温得烧到‘鱼目沸’,既不能太滚,也不能带生。泡早了,一股子青草气;泡久了,又涩得像嚼了树叶。就像这世道,急不得,得等那点回甘慢慢透出来。您说是吧!陈会长。”
文鸿章说这句话时,目光看似带笑地盯着陈静封。而陈静封也只是低头尝了一口之后夸道。
“以前只知道文局长办事干净,还从不知道文局长泡茶也这么好。看来以后陈某要多打扰文局长,向您讨教这泡茶的学问了啊!”
“哈哈哈,陈会长说笑了,文某去年刚到上海,这上海滩里的门道还是得文某向陈会长多多讨教啊。就像今天这雨前龙井,泡得好不好,全看对水温火候的拿捏,文某期待着陈会长的教导。”
“哈哈哈哈,二位就不要这么客气了,以后大家都是朋友,有的是时间交流相处啊。吃饭,吃饭!”
孙卫呷了口茶:“说起来,鸿章兄,我今早路过闸北,见电厂烟囱没冒烟,这问了才知道是设备检修。这夏天没有电,别说工厂损失多少了,就是这老百姓估计是熬不住啊,我已让工务局盯着,争取三天内修好。”
陈静封嘴角噙笑配合着:“孙市长体恤民生,佩服。不过巧了,我那商会里有几位朋友,正好有管着电厂检修的、也有管着西药仓库的。说来也怪,文局长,我听说他们都被请去局里,这底下人都慌了神,连检修方案都递不上去了。”
文鸿章用茶盖撇去浮沫,慢悠悠道:“陈会长这话说的,倒像是总局耽误了民生似的。”抬眼时笑意温和。“再说了,陈会长这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啊。这个时间顶多陈会长的朋友刚刚被请到局里。怎么陈会就早早就知道了呢?”
陈静封没有理会文鸿章的疑问,他拿起了放在面前的茶壶,替文鸿章添了一杯茶。
“文局长,既然你说想向我讨教这上海滩里的门道,那我不妨现在就教你一句话吧!”
“哦,请陈会长赐教!”
“这句话就叫看破不说破!”
文鸿章的指尖在茶杯沿轻轻一转,笑意更深了些。
“陈会长这话,倒是点醒了文某。”文鸿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汤在舌尖转了圈才咽下。“不过文某在警局待久了,倒养成个毛病,凡事总爱多问一句‘为什么’。就像这茶,知道是雨前龙井还不够,总得尝尝是狮峰的还是梅家坞的,才好记准了味道。”他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桌面轻碰发出一声脆响。“至于陈会长说的‘看破不说破’的道理,文某记下了。只是眼下这案子,怕是由不得咱们‘不说破’啊。毕竟,真要是破不了,百姓的唾沫星子,可比这茶沫子难撇多了。到时候,文某的脸又该往哪放呢?”
“其实孙市长和陈会长不用着急,昨晚我就看过卷宗,您那几位朋友,不过是有人指证他们去过寻欢洞,按规矩传讯罢了。陈会长您放心,只要是清白的,录完口供,喝杯茶就回来了。这总不能因为他们管着电厂西药,就跳过程序不是?”
“文局这话说得在理。只是……前几日财政厅刚发了文,说要给警局添些新装备,还得靠商会这些朋友筹款。真僵住了,怕是经费都难到位。”
“孙市长放心,经费的事,总局自有章程。倒是陈会长,您那几位朋友里头,有位姓张的老板,听说去年给圣约翰大学捐了座实验室?我家那小子恰好在那读书,回头倒要让他去道谢。”
陈静封指尖在膝头轻叩:“文局客气了。不过说句实在话,文局刚到上海不久,怕是不知这上海滩的水有多深。那些人手里的生意,连着租界的关系,真停了工,不仅百姓闹,银行那边怕是也要递照会。那到时候外交部问责下来,文局脸上怕也不好看。”
文鸿章放下茶碗,掏出怀表看了看:“陈会长提醒的是。不过我倒觉得,越是牵扯广,越得查清楚。您想啊,要是真有人借着生意做些不干净的事,现在不查,将来捅出更大的窟窿,别说你我,就是南京那边也得震动,到时候再查,怕是连挽回的余地都没了。”
“文局这是……要一查到底?”
“孙市长说笑了,我哪敢‘一查到底’?不过是按章程走罢了。该问的问,该记的记,真没问题的,明天中午就放回去了!倒是陈会长,您要是信得过我,不如帮着劝劝他们,好好配合,别耽误了正事,也别让兄弟们难做,您说呢?”
陈静封眼中闪过冷光,语气却依旧平和:“文局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信的。只是……电厂那边怕是真要出乱子,就怕到时候百姓堵了警局的门,文局可别嫌我没提醒过。”
文鸿章起身整理袖口:“陈会长的好意,我心领了。时候不早了,总局还有个会,先走一步。对了,孙市长,陈会长那龙井要是喝着顺口,我让底下人再送些到府上。都是为了工作,犯不着伤了和气,您说是不是?”
门合上的刹那,孙卫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杯沿。
“玛德,这老狐狸……”
陈静封低头端着茶杯冷笑:“狐狸?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扛过明天的停电。对了,今天晚上可以给他们传信了,告诉他们明天……”
“好,我就看看明天,这些人的腰板子还能不能这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