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噩梦,是他生平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然而此刻变成了现实。
“小花,你不能,不能……”他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沙哑得厉害,绞尽脑汁为对方找理由,“小花,我知道你在恨我,故意这样报复我,从前是我不对,是我当时糊涂,不明白自己要什么,我已经知道错了……”
话语一旦说出口,便如流水倾泻不停,只是因为慌乱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练习了千百遍的话都被打散,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已经说了,什么还没有说。
他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生平从未如此卑微过,却并不觉得难堪,他只想要挽回小花,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一定是这样,小花是在报复他,察觉到他来了,才故意说要跟别人成亲的话来刺激他。只要他好好道歉,好好说明当年的真相,小花还是会原谅他的。
在来客开口之后,拂霜终于从那股浓烈巨大的悲伤中缓缓抽离出来,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强行按捺下心头的恐惧和逃离的冲动,直面这强大而神秘的魔。
他听着对方的话,却是越来越迷惑不解,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很快想到了原因,随即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与温和,适时打断了对方的话:“阁下是不是认错了人?”
他看着对方痛苦卑微又满含期待的眼睛,一字一字,不疾不徐,无比清晰,“我从未见过阁下。”
世间容貌相似之人太多,恐怕对方将他和旁人弄混了。
郁峥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再次发懵了,不明白为什么重逢后的小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听不懂。
什么叫,从未见过他?
拂霜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灵川之主该有的微笑,看着对方眼中热切的期待一点点冷却散去,不知为何心中起了隐秘的快意,继续解释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我从出生后便没有离开过灵川一步,如何会怨恨阁下。阁下若是寻人的话,灵川应该是没有的,还是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他说完,也不管陌生人如何,只觉自己终于有了逃离的理由,一下子如释重负,十分轻快,望向身旁并肩的命定之人,柔声道:“我们走吧。”
那人也含笑朝他点点头,侧身垂首,一副让他先行的谦卑姿态,拂霜却终于意识到,自己右手还被对方握在手中,疼痛感也迟钝地流淌进他的腕处,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垂眼望向自己的手腕,再次试图挣脱,对方的手却如枷锁,怎么也不得解开。
他甚至起了一丝懊恼之心,抬头看向对方,连平日的微笑也维持不住了,对方的脸上只剩下怔忪,声音轻得发颤:“你,不认识我?”
拂霜平和道:“不认识。”
“殿下已经说不认识阁下了。”那白衣来客在一旁忍不住道,“阁下还是请回吧。”
他们一唱一和,互相维护,像是最为登对的璧人,只有郁峥被推得远远的,再也无法接近了。
小花说不认识他,不记得他了。
他的心破开了一个大洞,风呼啸着穿行而过,将洞撕裂得越来越大,恐慌得浑身发软,几乎要站不稳,来时满腔振奋和期待都被一盆冷水浇了个彻底。
他宁愿小花恨他,也不愿小花忘了他,这比恨要痛苦千百倍,让他准备好的那些言语都成了云烟转瞬消散,让那些真相从此隐没于他的心中,不得窥见天光,他甚至连解释都解释不了,只能一个人兜着两个人的痛苦独自承受。
忘记才是最大的悲哀,他连被原谅的资格都没有。
魔气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莹莹绿光弥漫了进来,桃花石径变得清晰而开阔,不远处乌压压一片人头,足有好几百,都是察觉到魔气后赶过来的,除了灵川人之外,还有拂霜那四十多位尚未定下名分的后宫。
“郁峥!原来是你!”古姑姑怒气冲冲,最先迈步进来,作为灵川的老人,侍奉过一代又一代的灵川之主,她是为数不多认识郁峥的,看见郁峥正紧拉着拂霜不放,周身魔气浓郁得看不见一丝金光,是已经完全入魔神志不清的征兆,更是愠怒,大步流星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拂霜另一只手将人拽到自己身边。
郁峥似乎已经无知无觉,再没有半点力气,拂霜的手腕从他掌心轻易滑落。
像是见到救星一样,拂霜毫不犹豫地躲在了古姑姑身后,并偷偷朝那白衣来客招手,示意他赶紧到自己身边,不要再被波及,他是灵川之主,不应该躲在别人的庇佑下,但古姑姑不一样,是一手将他带大的,在他心中是堪比父母的长辈,面对强大的敌手,偶尔躲一下并不算过分。
连两个守卫也赶紧跑向另一边庞大的人群中,入口处只留下郁峥孤零零一个人,和灵川众人之间只离了短短一小截,却如隔天堑。
“郁峥。”古姑姑的身躯不算高大,甚至是清瘦,却异常挺直,将众人护在身后,气势非凡,直呼郁峥的大名,“你既然已经堕魔,就老老实实化解你的心魔,早日恢复才是,来灵川发什么疯?”
她身后的众人都在好奇地打量这被孤立的强大的魔,大多数人只听说过郁峥的名,并未见过真人,听见古姑姑喊出名号,皆是惊讶不已,虽然都听说过郁峥帝君堕魔的传闻,但如今第一次亲眼见到,还是心生震撼。
心是空的,掌心也是空的,郁峥垂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还保持着握着的姿态,所有声音都变得渺远微弱,仿佛将他丢弃在另一个世界一样,许久才慢慢传到他耳朵里。
古姑姑见他全无反应,便先检查一番拂霜的安危,拉起那只一直被握着的手,看见了手腕处一圈红印,顿时心疼无比:“殿下受苦了。”
拂霜乖乖抬手让她看着,脸上第一次像小孩子一样露出了委屈之色。平日里,即使是面对古姑姑,他也从未表露出这等任性的姿态,可是现在他觉得异常委屈,委屈到想在亲人怀里大哭一场,甚至有了强烈的倾诉欲。,望,可又不知道自己想要倾诉什么,只是心里十分憋闷,得不到宣泄。
他没有脾气,从不怨怼,从不委屈,如今却不知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普通人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他知道,这样的反常是叫“郁峥”的陌生人带来的。
这两个字深深刺激着他,每听见一次,他都觉得心里有针扎似的疼痛,不得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