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的第三天,生活以一种看似规律、实则暗流涌动的节奏铺陈开来。
林夕进入了连轴转的工作模式,补拍广告,参加之前敲定的品牌活动,与导演会面,常常是清晨我醒来时她已经出门,深夜我睡意朦胧时她才带着一身疲惫归来。但她总会发信息告诉我她的行程,每晚回来,无论多晚,都会先到我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确认我安好,才会去洗漱休息。
她为我构筑的这个“信息茧房”异常坚固。公寓里没有电视,她收走了所有娱乐杂志,甚至连家政阿姨都被特意叮嘱过。我的手机仿佛成了一座孤岛,除了与林夕、编辑以及少数几个绝不会带来负面信息的朋友联系外,几乎切断了与外界舆论的一切通道。
起初,这种被刻意营造的宁静让我有些不适,像习惯了风雨的人突然置身于无风无浪的温室,反而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悬浮感。我甚至会下意识地、每隔一段时间就拿起手机,手指悬停在浏览器图标上空,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
但每次,当我想到答应林夕的承诺,想到她为我构筑这一切时所耗费的心力,那股想要窥探外界风暴的冲动,便会慢慢平息下去。我开始尝试真正地“安居”于此。
我阅读林夕书架上的书,从《庄子》到最新的电影理论;我在洒满阳光的落地窗前做简单的瑜伽,感受身体在宁静中的舒展;我甚至尝试着,用厨房里那些现代化的厨具,复刻和姐做过的、简单的米线和酥油茶——虽然味道相去甚远,但那个过程本身,带着一种笨拙的、努力经营生活的温度。
当然,最多的,还是书写。
那个在丽江开始的、名为“自由书写”的习惯,被我带回了北京。我不再仅仅记录与林夕的瞬间,开始写回到北京后的感受,写这种被保护起来的宁静下的细微观察,写对未来的模糊构想,也写那些偶尔还是会袭上心头的、对过往阴霾的恐惧。
文字,成了我梳理情绪、安放自我的最主要方式。
这天下午,我正对着笔记本电脑,记录昨天夜里醒来,听到林夕极轻的关门声时,心里那份混合着心疼与安稳的复杂感受。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出版社编辑的信息。
自从周姐打过招呼后,编辑联系我的频率低了很多,且绝口不提网上的风波。这次的信息也很简短:
【小苏,最近有家挺有格调的线上文学杂志《栖心》在组一期关于“创作与治愈”的专题稿,主编是我朋友,托我问问你,有没有兴趣供稿?不设限,任何形式,任何内容都可以,随笔、片段、甚至几段心语都行。篇幅不限,时间也宽裕。我觉得……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你可以考虑一下,不必有压力。】
《栖心》杂志。我知道这本杂志,以其独特的文艺气质和对创作者内心世界的深度挖掘而闻名。它不像大众娱乐媒体那样追逐热点,更像是一个安静的精神角落。
“创作与治愈”……这个主题,像一束光,精准地打在了我近期所有挣扎与尝试的核心上。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
供稿。这意味着,我将要主动地、以一个写作者的身份,再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虽然不是直接回应那些绯闻和恶意,但无疑是一种“露面”,一种姿态。
恐惧本能地攫住了我。那些被隔绝在“茧房”之外的、想象中狰狞喧嚣的声音,似乎瞬间拥有了实体,在我耳边轰鸣。他们会怎么解读?会如何嘲讽一个“心理状况堪忧”的人谈论“治愈”?会不会再次牵连到林夕?
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手机。
我猛地从书桌前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又像是有冰块在凝结。那种熟悉的、想要退缩回壳里的冲动无比强烈。
别出去!别发声!躲起来才是安全的!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
可是……另一个微弱却执着的声音,在丽江的溪流边,在重庆的灯火下,在林夕无数次坚定的目光里,被悄悄滋养着,此刻也开始挣扎着发出声音:
如果永远不出去,那和以前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苏晴,又有什么区别?你不是已经,在尝试着改变了吗?
我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窗外。北京的天空是那种常见的、略带灰白的蓝色,高楼林立,秩序井然。这个世界,并不因为我的恐惧或躲避而改变其运行的规则。
我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那一排排书脊。这些都是别人发出的声音,他们将自己的思考、情感、故事,勇敢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接受审视,也寻求共鸣。
而我呢?我的声音,就该永远沉默吗?
我想起了林夕。她正在外面的世界里,为我们共同的未来拼杀,用她的方式抵挡着风雨。她为我创造了这个安全的巢穴,不是为了让我永远龟缩其中,而是为了让我积蓄力量,等待能够自己飞翔的那一刻。
现在,一个机会就在眼前。一个不需要辩解,不需要对抗,只需要真诚地分享自己“创作与治愈”过程的、相对温和的平台。
这或许,正是我迈出那一步的,最好的试金石。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书桌前。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我刚刚写下的、关于林夕夜归的文字。那些字句里,有脆弱,有依赖,但同样,也有理解,有温暖,有在困境中相互扶持的力量。
这,不就是“治愈”的一部分吗?
不是粉饰太平的虚假繁荣,而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包括它的残酷和自身的局限后,依然不放弃寻找光亮的、坚韧的努力。
我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手指放在键盘上,依旧有些颤抖,但这一次,颤抖中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我没有构思宏大的主题,没有追求华丽的辞藻。我只是从最近的书写的感受出发,从那种试图在束缚(疾病、舆论)中寻找留白(平静、创作、爱)的体验落笔。我写到了在丽江感受到的自然疗愈之力,写到了纳西族对生死的坦然如何松动了我内心的坚冰,写到了亲手扎染时,对“束缚”与“呈现”的领悟,也隐晦地提及了,一段稳定而支持的关系,如何为破碎的自我提供了黏合与生长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