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之上,扶风焉静静坐着。
贺亭瞳已经将自己的神魂献给他,只要他想,随时可以通过那团被裹成粽子的灵团侵入贺亭瞳的五感,偷听他的一切。
但他没有动,他只是蜷缩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看着灵团在他面前闭目养神。
这二十几年他做了许多许多尝试,一开始痛不欲生,后来痛的久了,便开始渴望重逢,期盼灭世。
他自幼被父亲,被族人教导,他是天道,是封印,要为天下苍生而活,可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心底的毁灭欲。
天地倾覆便可重启,气运散尽也可重启,行至终结也可重启,一切开启又毁灭,循回往复,他可以找到贺亭瞳第一次,便可以找到第二次。
他在天外天做了很多事,精神最混沌的那几年,他拒绝一切人的接触,也拒绝一切灵识的靠近和跪拜,那些连在他身上的丝线被他一寸寸烧光,五感消失又如何,他宁愿就这样孤身一人,直到天地尽头。
这次巡世前,那些人在他身上做了很多手脚,留下了很多烙印,他知道,也没有反抗,只是静静的,当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他知道只有他重新变得乖巧,那些人才会放松警惕,肯放他出去透口气。
坐上灵舟的那一刻,他脑子里掠过千万种灭世的想法,不想再等那么久了,他想加快速度。
书院四年来所见到的一切,谢玄霄的自私独占,越千旬的偏执纠缠,舟堇生的报复毁灭,相里玄的挣扎回避,还有姬玉的恨与爱……那些情绪翻涌而来,他才知道,原来爱是这么痛苦,痛苦到那个人离开时,心口涌出无尽的恶毒,只想要世界都毁灭。
他熬了一年又一年,本不想再熬下去,但上天像是给他开个玩笑一般,在最绝望的时候又将人推回到他身边。
不会再放他走了,直到时间尽头也不会放手。
*
相里氏这一案最后自然是让陈小雨闹到了仙盟。
陈小雨说相里羲夺舍,十恶不赦,相里氏多年来豢养邪修,做尽阴私之事,应该彻查家主,昭告天下,相里鸿直说是陈小雨憎恶家族,诬告于他。
这事本不该闹这么大,相里氏拼了命的想要封紧这段风声,奈何陈小雨动作快,找了堆说书的,把相里氏一族的秘辛编了个朗朗上口的故事,硬生生传播开来。
等相里氏抽出时间处理时,早不知道传了多少遍,扭曲了多少遍,从相里羲夺舍,演变成圣人夺舍,再到所有圣人夺舍,仙家那些年岁长些的修士会吸食他人性命给自己续命之类……然后便开始阴谋论,传言也越来越离谱,直搅的人心惶惶。
相里氏在发现自己名声臭了,那些修士宁愿自己靠两条腿走,也不敢坐他们的灵舟时,这才觉得大事不妙。
但最佳控制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多说多错,只会火上浇油。反正是群低修为的人,事情热闹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无非是一年还是十年的问题,各宗各族谁没点腌臜事,要说把柄,七姓的把柄他们手里互相都捏了一堆。
当务之急是先将仙盟的问责给应付过去。
相里鸿亲自去了中州九曜山,前去拜访盟主。
他并不太看得起这个新任盟主,徐静真在历年盟主中年纪不算大,他的城府不够深,手段并不酷烈,甚至还算得上是懦弱,他从接任盟主之后,便深居简出,下的几条命令也大都关于寒山境,提防魔族,哦,还有一个无歧路。
这次相里玄与舟堇生合作,想必也是戳了徐静真的逆鳞,这才让陈小雨放纵至此。
相里鸿想得很清楚,徐静真毕竟年纪小,盟主这个位置屁股都还没坐热,不怕他不听话。若是当真铁了心要整治相里氏,他便举族脱离仙盟好了,看到时候焦头烂额的是谁。
不过想法是好的,他这次去仙盟并没有见到徐静真。侍从领着他七拐八拐,最后去了一个偏僻院子,庭院中枫叶正青,门窗大开,擦的锃亮的地砖上,可以看见一道清隽优雅的身影,正站在桌案前写字。
相里鸿乍见那人,脑子一嗡,两条腿顿时软了下去,在庭院里来了个五体投地,脑袋重重撞在青砖上,邦一声响。
他头晕目眩,结结巴巴道:“圣……圣人!”
徐若山搁了笔,他看也不看旁边的相里鸿,只道:“你家祖宗走时有没有让你带话?”
相里鸿眼中茫然。
那舟堇生实在胆大包天,带着他的手下将他们骗的团团转,杀了个七进七出,最后两个人都逃了。当时城中打的激烈,修为一般的人根本无法靠近,他带着族人宗亲东奔西跑,最后看见相里羲的神魂飞出,放弃躯壳,消散在幻海上,遗言是一点都没听见的。
不过徐若山好像对于他的茫然并不愤怒,只是着重问了他刺客相关,诸如那刺客的灵力,用的什么武器,年纪多大,长的什么样之类。
很可惜,相里氏族内并没有人同他交手,带着面具也没看清楚脸,只知道是个十三境剑修,最后是让傅氏少君给生擒住了。
徐若山听见这个形容,面容倒是平静,不仅如此,还笑了一声,笑的相里鸿背后毛毛的。
“知道了,你退下吧。”徐若山随意的挥了挥手,让人离开。
相里鸿迟疑一瞬,低声问道:“圣人,我相里氏……”
“放心,仙盟不会再追究。”徐若山写着他的字,头也没抬,“毕竟马上就忙起来了。”
相里鸿磨磨蹭蹭地走了,走前抬头一瞄,看见雪白的宣纸上,用朱砂写了重重三个大字。
贺亭瞳。
他对这个人是有点印象的,当年死在寒山境的那个邪修嘛,还是徐若山亲自下的诛杀令,只是人都没了二十八年了,不知道今日忽然想起来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