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无飞檐走壁的本事,要想引起晋阳官府的注意,只能冒险行事。于是派出一个亲信,牵着一匹筋骨分明的良驹,在城南的市场叫卖。开口便是千金天价——马自然无人敢买,可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传进了官府。那亲信人未曾回来,良马也被扣押,正中我们下怀。
数日后,官府的眼线暗中递来讯息,允我们在城西密林中的一处客栈面谈。客栈老板早已提前被刘文静的人收买,院里空无一人,柴房火光暗淡。不久后刘文静果然如约而至,也换了一身朴素布衣,显然是防人耳目。
我和什钵必站在商人阿尔金身后,由他领头开口。阿尔金与刘文静曾有数面之缘,省得我们贸然认错人。
刘文静神色沉稳,却掩不住眼底的锋芒。他一入门,先拱手为礼,低声道:
“可汗近来安好?突厥诸部若无马市往来,恐难久持。”
阿尔金顺势道:“可汗忧心于此,自从大隋皇帝断了马市,我们七成财路皆断。刘大人可有良策,让我们再搭回这一条生路?”
刘文静抿唇一笑,语气却未曾放松:“良策谈不上。世事如弈,若欲再开马市,须得同心。只不知,可汗对隋室之心意,究竟如何?”
我与什钵必在后,暗暗打量着这位晋阳令。他今年四十七,容貌俊朗,举止不凡。只一眼,便知这是个藏不住锋芒的人。
见我们二人并未作答,阿尔金继续探问:“若能互通马市,大人要的是什么?”
刘文静低声道:“马价照旧,良驹必收。至于余下——我只要一份心意。”他顿了顿,目光微敛,“世道将乱,隋室江山未必长久。若将来风云变色,可汗肯否伸手相援?”
什钵必忍不住冷哼一声:“刘大人口气不小。”
刘文静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随即笑了:“小兄弟是看不起我么?少年英气逼人。只是此事非口舌之争,若无真心,又岂敢与诸君相会?”
什钵必昂首回应:“刘大人放心,我们敢来晋阳,自然不带废马。只是……”他顿了顿,目光灼灼,“若要我们可汗替你们造反,这点买马钱还不够。”
刘文静哈哈大笑,收敛神色,目光一转,竟仔细盯上了阿尔金身后两个少年:“有趣,有趣。我一向最会看人面相。你二位青年气度不凡,绝非寻常人。能否赐下真名,让我也识得几分?”
我上前一步,作揖答道:“久仰刘大人大名。在下哥舒翰,此位是突厥小王子阿钵罗,今日随行的皆是可汗亲信。既然坦诚相对,我也有一事相求。若刘大人能为我们引见李渊李大人,我们自会表明诚意。”
刘文静眉心一动,沉吟片刻。李渊此刻虽在晋阳,却受皇帝严密监视,甚至连建宫的工地都被无数耳目盯着,朝不保夕。片刻后他低声道:“此事不难,我与李大人私交尚在。只是李大人如今身在汾阳宫,离此五十里,你们约在何处?”
我目光一亮,拱手道:“烦请转告李大人,十日后,二月二十,于晋祠相见。为表诚意,这二十匹一等良马,悉数按二等马价给大人。”
刘文静闻言,爽快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话一定替你们带到,放心吧,李大人一定来。就算李大人不来,他也会派他家公子前去。”
说完后便从袖中取出一幅随身的地图,铺在桌上,用笔墨标记了几处隐秘驿站:“马匹分四日送入,每日两匹。各处驿站掌柜我都打点过,银钱可凭票据兑换。若要粮布丝绸,也可去这几家铺子。”
阿尔金收妥地图与票据,我们一行人随即起身告辞。
我们按指定地点换得金银、布匹、粮食与茶叶,忙碌至二月十五。商队大部人马开始分批返程。至于我与什钵必,必须留下来。因为五日之后,晋祠的会面,才是此行真正的目的。
待商队陆续走后,我们也算松了一口气,可以痛快地吃喝玩乐了。为了掩人耳目,兄长和我都换上了中原服饰。
我个子比同龄女子高,穿着窄袖长袍时腰身被衬得更显纤细。因为常年在草原骑马,我肤色偏白却带着健康的麦色,五官立体,眼睛明亮,像是映着草原的星空。什钵必比我矮半个头,肩宽背阔,举手投足间透着少年英雄的意气。他生得眉目俊朗,只是神情常带几分桀骜,笑起来时却又带着少年气的单纯。
什钵必嫌街上拥挤嘈杂,我却乐得钻进铺子里挑选。买了好几样中原的书还有笔墨纸砚回来,他看得一头雾水:“你这鬼点子,还打算学画字不成?”
我只笑笑不答。前世我会写简体字,如今倒能借机练练繁体。何况,我汉字学得比突厥孩子们都快,社尔次之,至于大哥嘛,他向来逃学,连‘王’字都写得歪。
饮食上更是新鲜。中原处处是面,什钵必嫌得皱鼻子,仍天天嚷着吃肉,我倒是吃得津津有味:馅饼酥香,包子软糯,云吞入喉顺滑。与草原上大块牛羊肉相比,中原的食物像是精巧的玩意儿,细致得让我心里都快活。
*《资治通鉴·隋纪》:“东突厥处罗可汗,居碛北之阴山之阳。”“碛北”在唐代主要指:阴山以北、漠南以南、今蒙古高原中南部。当时突厥可汗的牙帐大致在阴山东北、漠南草原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