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月趁她毫无防备,把周安安提溜起来就往陈澹宁的院子里跑,脑海中已经在飞快地盘算着她的计划了:既然安安这么信奉舅舅的话,天天跟着舅舅有样学样,那就把安安交给舅舅识字不就行了!这样舅舅得了差事,就不用老是抓着我去学医了呀!
一石二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况且李星月还有话说了:“安安,既然我们要永远在一起,那可不就得做好准备。像我之后接了阿爹的班,总有要出门的日子,到时候你既不会武功,跟着我出门碍手碍脚;又不会写字,我出门回了信你都得要别人读给你听,挨人嘲笑,那多可怜呀?”
周安安强硬地推开这个一点氛围不看的人,强行按压住心底翻涌的感动,有气无力地大叹一口气:“算啦——反正我算是完啦,女郎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喽——”
“这是什么话!”李星月愤愤不平地围着周安安转来转去,她一向是个以理服人的主儿,从来不干逼上梁上的事儿。周安安这副样子,就好像是被自己武力胁迫的违心之言一样,使她感到不忿,“识字读书多是一件美事,你是完全不知道!识了字,你不仅能跟我写信,还能看话本子,而且可以的话,你还能去女扮男装考个科举!到时候也能进官府里跟彭大哥做个伴儿,怎么样,这不是一举多得?”
周安安无言地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好好好,女郎说叫我考科举我就考嘛,在这种朝廷里当官,就像彭大哥一样,今天吃皇粮、明天吃牢饭的,那我也去吃嘛……”
“嘘,不许胡说!什么好啊、歹啊的,童言无忌,呸呸呸!”李星月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叹息道,“也不知道彭大哥在兰水城怎么样了。还好彭伯伯留在了兰水城,肯定没问题的。”李星月咂了咂嘴巴,“另外,安安我现在觉得你其实可以去写话本子了。学字之后去写话本子吧,到时候我来出资给你印刷。”
周安安只恨自己个子没有女郎高、力气没有女郎大,否则她真想把女郎的头盖骨跟斗笠一起掀起来,看看里面装的是烤猪脑还是豆腐花。实际上周安安不能,所以周安安只能气急败坏地跺脚:“好了好了!都说了去学、去学嘛!女郎还一直念叨、念叨!得亏人家刚才还感动得不行!现在完全一点氛围也没有了嘛!”
说罢,她气鼓鼓地抱起胳膊往一边走去,势必要跟李星月之间隔开十万八千里。李星月只好赶紧求饶,二人就这样一路闹着笑着进了梅花院。
甫一进书房,就看到陈澹宁正伏案看书看的入神,清瘦的身影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孤寂又寥落,走得近些,案边窗上透出几枝红梅点缀在陈澹宁身侧,好歹显得雅致了许多,李星月不禁扬起嘴角,快走几步。陈澹宁听到门口响动抬起头来时,眼神焦点还是涣散的:“星月?你怎么来了?”
李星月把自己身后藏着的周安安提溜出来,笑道:“舅舅,给你送来个好学生,之后叫安安跟着你学字吧?”
陈澹宁笑了一下,意有所指:“你的字不是跟着你爹学的吗,你还能看得上我的字?”
“哎呀,舅舅!”真是哄完小的、再哄大的,李星月赶紧上前去给陈澹宁揉肩捏背,“好舅舅,我那手狂草是故意跟阿爹学的吗?你那手小楷,是我不想学嘛?我也得有那个本事不是?我这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学了两分字形字意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也就是您偏疼我,愿夸我一句‘狂草’。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我那字不过是徒有其表,连阿爹那手正经狂草都差得远了,更哪能比得上你这手板板正正、大雅之堂的小楷呢?”
周安安见天色渐晚,非常乖觉地找出烛台替陈澹宁点上,像是窗外的红梅倏然坠落烛台之上。烛光下的狼纹面具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冷漠狰狞了,陈澹宁的眼神也愈发温软下来,他低咳一声,转移话题算是放过她了:“你今天晌午买回来的医书我看了,都是一些江湖术士用来骗人的偏方怪谈,就只有几个虎狼之方我看还算有点意思,等今晚我带你一起研究研究?”
“今晚?”李星月突然有点感谢起今晚要参加的宴会起来,“今晚不行,我得跟阿爹去参加那个接风宴。况且,研究药方,就算配出来也得有个用方之人吧?还有就是,小静姐姐给你买的药够用吗?”
陈澹宁知道她对学医不甚上心,终究没有强求,只是叹了口气,随她去转移话题:“够用,不过要是试验这些虎狼之方的话,恐怕我之前托杨静买的那些寻常药材就不太够用了。”
闻言,李星月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拍了拍周安安的肩膀:“瞧,我这不是给舅舅送个小跑腿过来了?日后舅舅教她练字的空档,再有什么需要采购的药品,就托安安转交给小静姐姐就可以了。还有就是——”
言及此处,李星月的表情不免显得有些忧心,言辞犹豫:“就是我们在咸安不一定要待多久,这里局势混乱复杂,舅舅千万不要在旁人面前显露自己的医术。徐大哥的伤势我已另外叫了大夫过来看诊,舅舅即便去徐大哥那里看过了,有什么指点也直接告诉小静姐姐就行了。之前阿爹派到舅舅身边侍奉的人都各领其命,留在兰水城没跟过来,这里不比兰水城,有诸多不便,舅舅千万小心。”
言罢,李星月长叹一声,似有愧疚:“都怪我非要跟来,不然舅舅也不会因为放心不下我而特地跟来……”
烛火微微一跳,呼吸间点亮了陈澹宁那腔冷寂的胸膛。他的耳畔恍惚响起了一声柔和的轻笑:“阿宁,你呀,总是叫我这么操心。”陈澹宁情不自禁地抚上胸膛,那句“姐姐”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但他眼前李星月那浓丽的眉眼,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姐姐那副浅淡典雅的眉眼重叠起来,反而只能勉强叫他想起李煊那个浓眉大眼的没礼貌的家伙,自然而然就在陷入回忆之前清醒了过来。
陈澹宁长叹一声,笑道:“你这都叮嘱多少遍了,我就这么不叫你放心?”他顿了顿,语气染上些不易察觉的怅然:“你呀,什么都好,就是长得不像你娘……”
李星月抿着嘴唇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澹宁知道她还有的要忙,自己回忆一起不免情绪低落,也不愿再让李星月担心,就挥挥手赶她走了:“好了,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日后我再有什么要的就托周安安去找杨静,你要是忙的话,也不用日日过来给我请安。外面的事,我帮不上你们;我这里的事,你们也不必操心——”
陈澹宁看李星月眉头一皱要说话,自知失言赶紧改口:“——不用过多操心。好了,你知道我说话就这个样子,不要老是等着揪我言语的漏洞。”
李星月嘿嘿一乐,陈澹宁也忍不住跟着笑,顺便打趣她:“要是我教你施针的时候,你也那么较真儿就好了。”
一听他说这个,李星月立刻脚底抹油,溜到门边:“好好,就知道舅舅最疼我,我在外面一定万事小心。安安,记得跟舅舅身边好好学字,回来我可是要认真考你的!再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心我下次不带你出去玩!”
周安安拧着眉毛站在陈澹宁身后跺脚,偷觑着陈澹宁,见他要转头看向自己,立刻乖巧称是。
见二人分工得当,前堂两个官差还在等,李星月自然掀帘离去,心里怡然自得地喟叹一句:小舅舅果然就要请大舅舅才能降服得住~两个舅舅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山~
心情闲适、神态愉悦、应对自如,就仿佛有些话她不曾听到,有些心绪她不曾感受到一样。但是,所有的欲盖弥彰都会在独处的时候漏洞百出。
李星月独坐在前往宴会地的轿子里,薄薄的一帘之隔,并不知道起轿时街上路过的小贩突然惊走,也不知道听到轿外的两位官差私下议论她的难缠,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对即将到来的鸿门宴的情况预演——至少,很长一段路程她都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她思维拐角猝不及防冲出陈澹宁的那句“就是长得不像你娘……”扑了她满脸。
她脸上所有的纠结与计较立刻退散殆尽,只剩懵懂与茫然。
但是她的脑子还是自说自话地帮她描画出陈澹宁生病时那苍白唇里溢出的一声“姐姐”,自说自话地帮她重现出她藏墙后听到的“她一生下来就克死了她娘,根本就不是个好命的种!”恶毒语气,自说自话地帮她拽出幼时在外打架时落败孩子"有娘生,没娘养!"的奚落……
越来越多的回忆几乎要挤破她的脑袋钻出来,李星月被它们撞得身形不稳,赶紧扶住轿身。此时,外面突兀响起一声叫骂:“不长眼的!官兵开道,乱窜什么!”
随即,有人敲了敲轿子,笑着问一声:“李家女郎,没受惊吧?”
转瞬间那些回忆便烟消云散,李星月定了定神,应一句“无碍”,那人立刻回一句“前面马上就到”,轿子便继续往前走了。
李星月自嘲一笑:还以为脑袋是要被这些念头挤破掉了,原来只是轿子晃动了一下。
没娘又怎样,有个舅舅照样吃饱穿暖、健健康康!舅舅没了姐姐,那就自己来照顾舅舅,这有什么的!哪里值得可怜可悲的!她早就下定决心不管这些了,现在想起这些还被打击到真是没趣,难不成是因为这一日里从未受过这么些憋屈才导致自己心态不稳?真是有够软弱的!
并不是她自己变得软弱了,不过是,不过是因为吴三娘的怀抱过于温暖罢了……
“李家女郎,聚英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