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未久留,沈从砚只带着她,沿着寺外一条人迹罕至、落满松针的清幽小径漫步,仿佛真的只是来此散心。
然而天公却不作美,方才还碧空如洗的天色,转眼间便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浓重阴云吞噬,光线迅速暗沉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几声,随即迅疾连绵,顷刻间便如瓢泼一般,哗啦啦地笼罩了天地。两人不及返回山下马车,只得快步奔向不远处一座供香客歇脚的八角小亭。
雨势猛烈,砸在亭顶瓦片上噼啪作响。亭子空间狭小,两人站在其中,距离不可避免地拉近,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
雨水顺着翘起的亭檐急淌而下,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帘,将亭内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营造出一个短暂而封闭的天地。
林以墨的肩头和发梢被方才急落的雨点打湿了些许,春衫本就单薄,湿意浸透,山风带着雨汽一吹,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抱紧了双臂。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墨色外袍无声地披在了她的肩上。袍子宽大,瞬间将她包裹,隔绝了寒意,上面有淡淡的、属于沈从砚的冷冽气息,混合着一种皂角清冽与书房墨卷的味道,莫名地让人感到一丝安心。这气息,与昨夜灯会上他靠近时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冷香,如出一辙。
她微微一僵,侧头看去。沈从砚并未看她,只凝望着亭外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的混沌世界,侧脸线条在灰蒙蒙的光线下竟少见地褪去了几分平日的冷硬,显得有些模糊而柔和。他依旧穿着那身藏青色的常服,肩头处因方才的动作,也被雨水洇湿了一小块深色痕迹。
"多谢大人。"她低声道,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拢了拢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外袍,那暖意丝丝缕缕,透入肌肤。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雨幕上,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举动只是顺手为之,不值一提。
亭内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与外界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没有京城的阴谋算计,没有辽东的烽火硝烟,也没有江南官场的虚与委蛇,只有这一方小小的、被雨水和雾气包裹的天地,和两个暂时卸下所有身份、责任与沉重过往的人。这种脱离现实的错觉,让人心防不由自主地松懈了几分。
"这雨,"林以墨望着亭外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欲滴的草木,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倒让人想起小时候。那时最喜这样的雨天,可以理直气壮地赖在父亲书房里,听他讲史论今,或是临摹他收藏的字帖,闻着空气中氤氲的墨香和潮湿的雨汽,觉得时光可以一直那么静好下去,什么风雨都吹打不进。"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与深藏的感伤,那是她极少在外人面前流露的脆弱。
沈从砚沉默地听着,目光依旧看着远方,过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道尽了人世无常与美好易逝。林以墨知道,他亦是经历过无数失去、背叛与残酷磨砺,才从尸山血海中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比她更懂得这句话的重量。
"大人。。。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忍不住轻声问出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她很难想象,这个如今冷硬如铁、心思深沉如海的男人,也曾有过寻常稚嫩的童年。
沈从砚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些,落在迷蒙雨雾深处,仿佛在回忆极为久远、已被尘封的画面。"很久以前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缥缈,"也是江南,不过不是扬州。那时。。。家中尚有几分薄产,母亲持家严厉,父亲。。。对我期望甚高,课业繁重,动辄得咎。"他顿了顿,那些关于后来的记忆显然并不美好,充满了骤然的变故、家族的倾覆与不得不独自面对的冰冷世情,最终将他一点点打磨、塑造成了如今的沈从砚。他没有说下去,那些惨痛与挣扎,不足为外人道。
他转而将话题引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少了几分寒意:"你父亲林公的字,写得极好。铁画银钩,风骨嶙峋,字如其人。"
林以墨讶然抬头,看向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大人早年间见过家父提的字?"
"嗯,"沈从砚依旧看着雨幕,仿佛在回忆那幅字的具体模样,"早年。。。在刑部归档的某份奏章副本上,见过他的一幅手书。"
他没有说是什么场合,具体是哪份奏章,林以墨也没有再追问。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并非全然不了解、不认同她父亲那样秉持风骨、直言敢谏的臣子。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藏着对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节与风骨的某种欣赏,只是被现实、被身份、被生存的需要层层包裹,深埋在了不见天日的冰封之下。
雨势渐小,由倾盆狂暴转为淅淅沥沥的缠绵。空气中的尘埃被洗涤一空,变得格外清新湿润,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被雨水浸润后的清新气息。
然而,林以墨却觉得额角隐隐有些发烫,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身上一阵阵发冷。或许是方才淋了雨,又吹了山风,寒气侵体。
沈从砚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见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色却有些发白。他伸出手,指背自然地探向她的额头,指尖触及一片滚烫的肌肤。
"你发热了。"他眉头微蹙,语气是陈述,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肯定。
"无妨。。。只是有点头晕。"林以墨想避开他带着凉意的手指,却因他的触碰和自身的不适,一阵更强烈的头晕目眩袭来,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沈从砚下意识地伸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透过薄薄的、微湿的衣料传来一种坚实的支撑感。这触碰,让她瞬间忆起昨夜灯会上他托住她肘弯的瞬间,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紊乱起来。
"还能走吗?"他问,声音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些许,目光落在她显得脆弱的脸庞上。
林以墨靠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勉强稳住身形,点了点头,想说"可以",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被他扶住的地方,隔着衣料传来清晰的温度,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让她的心跳莫名有些失序,快了几拍。这份依靠,在此刻病弱的恍惚间,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危险。
雨丝变得轻柔,如烟如雾。山色空濛,远山近树都笼罩在一片水墨画般的意境里。他扶着她,刻意放慢了脚步,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踩在湿滑的青石阶上,向山下走去。远处,栖云寺隐约传来悠长而宁静的钟声,穿透雨雾,回荡在山谷之间。
这一刻的静谧与依靠,不似真实,倒像是从残酷命运指缝中,偷来的一场短暂而脆弱的幻梦。昨夜璀璨的灯火与此刻山间的冷雨,喧嚣与寂静,温暖与清寒,交织成一幅矛盾而又令人心绪难平的画卷。
夜深香冷客袍暖,梦里也有火,灼醒更漏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