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暴在即,暗流汹涌,沈从砚与林以墨却并未直接北上。一纸看似寻常的公文,命北镇抚司指挥使沈从砚顺道巡查漕运至扬州,稽核一批御用织造物料。这差事来得蹊跷,时间点微妙,这些巡查公务交给锦衣卫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不用想就知道是有让人刻意安排的。说是吕芳将他暂时支离权力漩涡中心的精心安排也不为过。
马车转而向南,辘辘驶入初春的江南。凛冽的北风被暖湿粘稠的气流取代,车窗外不再是苍凉辽阔的边塞,而是小桥流水,碧波荡漾,一派旖旎风光。垂柳抽出鹅黄嫩芽,柔条千缕,拂过素净的白墙与沉静的黛瓦,舟楫在蜿蜒的河道中欸乃而行,划破平静的水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吴侬软语如江南烟雨般轻柔,随风飘入耳中,与京城的肃杀、诏狱的阴森、辽东的悲壮恍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以墨靠在窗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棂,望着这与她命运格格不入的安宁景象,神情恍惚,眼底却藏着难以融化的警惕。从地狱般的诏狱、步步惊心的宫闱,到烽火连天、血肉横飞的边关,再骤然落入这看似温柔无害的水乡,强烈的反差让她非但未能放松,反而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仿佛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着更深的漩涡。她甚至觉得,每一扇雕花木窗后,都可能有一双窥探的眼睛;每一阵悦耳的丝竹声里,都可能夹杂着危险的信号。
沈从砚依旧沉默居多,冷峻的侧脸在晃动的车帘阴影下明灭不定。他看似闭目养神,但林以墨注意到,他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始终微微绷紧,那是常年处于危险环境中形成的本能戒备。即便在水汽氤氲、暖风拂面中,他紧绷的肩线似乎也只是极其有限地柔和了些许,如同暂时收拢利爪的猛兽。他并未过多干涉她的行动,仿佛这趟南行,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公差,但这份放任,在林以墨看来,或许本身就是一种试探,或另有深意。
抵达扬州,入住官方驿馆。负责接待的当地官员态度恭敬,礼数周全,但那笑容如同量尺刻出,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安排妥当后,便不再过多打扰,这份识趣反而让林以墨觉得,他们像是被无形的手安置在此处的棋子。
“大人,查过了,这扬州知府,是钱谦益的得意门生。”陆刚寻了空隙,低声向沈从砚禀报,他伤势已无大碍,此次亦随行护卫,眼神比在北方时更加锐利,不断扫视着驿馆内外看似寻常的仆役与过往行人。
钱谦益?东林党魁?林以墨心中微动,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父亲林维岳在世时,与东林诸君子亦有往来,虽非核心,却也声气相通。此刻在这江南之地,骤然听闻与父亲可能有所关联的势力,她心中并无他乡遇故知的暖意,反而升起更多的审慎与猜度。东林党人,是敌是友?在父亲蒙冤之事上,他们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沈从砚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早已洞悉,又或者全然不在意。
安顿下来的第二日,沈从砚外出与漕运官员会面,林以墨得了些许空闲。她犹豫再三,内心挣扎于是否要踏入这看似平静的江南社交圈,最终还是凭着模糊的记忆,以及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探寻外界信息的渴望,寻到了扬州城内一处颇为雅致的茶楼——听雨轩。据说,这里是江南文人墨客、乃至一些致仕官员时常聚会清谈之所,或许能听到些风声。
她选了个临窗的僻静位置,这个角度既能观察大堂众人,又便于注意楼梯口的动静,身后是坚实的墙壁,避免了背腹受敌的可能。向沈从砚讨了点银钱,在酒楼点了一壶碧螺春,清雅的茶香袅袅升起,她却无暇品味,全部心神都用于捕捉那些高谈阔论或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试图从中分辨出可能与京城局势、与父亲旧案相关的只言片语。每一个提到“京城”、“内阁”、“厂卫”的字眼,都让她的心弦为之一紧。
“。。。。京中密信,万岁爷的龙体怕是。。。。”一个声音刻意压低,但“万岁爷”三字还是清晰地钻入林以墨耳中。她心下一凛,端起茶杯假意啜饮,耳力却已提升至极致。
“。。。。国本动摇,恐非社稷之福啊。听闻宫里几位大珰,近来动作频频,似有风雨欲来之势。。。。”
“。。。。哼,阉党祸国!若非他们蒙蔽圣听,排除异己,林公维岳那般清正廉明之臣,何至于。。。。”另一个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却及时被人低声制止。
“慎言!隔墙有耳!须知锦衣卫的缇骑,未必就不在这温柔乡里!”
林以墨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温热的茶水几乎漾出。父亲的名字,即便在这千里之外的江南,依然有人记得,有人为之不平。这并未让她感到慰藉,反而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这些议论,是发自真心,还是别有目的的表演?她不敢轻信。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说书声在茶楼中央响起,醒木“啪”地一拍,顿时吸引了众人注意。林以墨抬眼望去,心中一震,那说书人,竟是在京城吕芳府外那家茶馆见过的那位!他怎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扬州?
“列位看官,今日不说三国,不讲水浒,单表一表那京城之内,锦衣卫中的一位传奇人物!”说书人声音洪亮,唾沫横飞,神情激昂,“话说那北镇抚司沈指挥使,人称‘玉面阎罗’,近日在辽东宁远城,于熊熊烈火之中,临危不乱,智破军仓贪腐大案,寻得关键账册,一举肃清蠹虫,那真是浑身是胆,忠勇可嘉,堪称国之栋梁啊!”
林以墨听得愕然,心底泛起寒意。宁远之事,亲身经历的她最清楚其中的诡谲与危险,沈从砚的行为也绝非这说书人口中那般光明磊落、一心为国。此事竟已传得如此之远,而且版本变成了这般模样?这背后,定然有一只甚至多只手在推波助澜。是沈从砚自己欲盖弥彰?还是吕芳在为后续布局造势?或是。。。。其他想借此故事打击政敌的势力,在利用沈从砚这把刀?这被精心修饰过的“真相”,让她对周围的一切更感怀疑。
她正思忖间,眼角余光敏锐地瞥见茶楼入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袅袅走了进来。
竟是苏月白!她怎会在此?是巧合,还是有意寻来?林以墨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各种猜测纷至沓来。
苏月白也看到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春风般温和的笑意,步履从容地款款走来,在她对面自然而然地坐下,仿佛早已约好。
“以墨妹妹,真是好巧。”苏月白自顾自取过一只洁净的茶杯,斟了七分满,动作优雅,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江南风光甚好,妹妹可还习惯?”
“苏姐姐,”林以墨没有寒暄,目光直视对方,带着探究,“你怎么会来扬州?”她需要确认,这突如其来的偶遇背后,藏着什么。
苏月白微微一笑,纤长的手指轻抚杯沿,避重就轻:“宫中烦闷,规矩又多,寻个由头出来散散心罢了。”她目光流转,扫过窗外如诗如画的风景,似有深意地道,“只是,这江南的水太软,景太柔,吴歌楚舞醉人眼,待久了,容易让人筋骨酥软,忘了北地的风沙刀光,忘了。。。自己该做的事,该走的路。”
林以墨心中凛然,知道苏月白是在提醒,或者说,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被眼前的平静假象所迷惑、所腐蚀。但这提醒本身,又带着多少真心?苏月白一个宫里的人,能够随意出入,身份应该也没有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姐姐放心,”林以墨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该记得的,以墨从未敢忘。刻在骨头上的教训,融在血里的仇恨,不敢稍怠。”她试图从苏月白眼中看出更多东西,但那双眼眸如同两潭深水,表面温柔,内里难测。
苏月白点了点头,身子微微前倾,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气音:“我来,也是想告诉你,你离京后,田尔耕似乎并未安分,他手下那些阴魂不散的番子,仍在暗中四处探查福伯的下落。你们。。。要早做打算,江南虽好,未必没有他们的眼线。”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凝重。
福伯!林以墨的心猛地揪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田尔耕果然贼心不死!苏月白此刻传递这个消息,是示好,还是借刀杀人,想利用自己吸引田尔耕的注意力?她无法判断,只能将这份警惕深藏。
“多谢姐姐告知。”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腾的情绪,语气显得真诚而感激。
苏月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触感微凉:“自己人,不必客气。保重。”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记住,这江南,并非世外桃源。”
说完,她便起身离去,衣袂飘然,如同来时一般悄然,融入茶楼的人流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以墨独自坐在原地,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的触感。方才因江南景致而略有松弛的心弦,再次被狠狠拧紧。说书人刻意渲染的故事,苏月白突如其来的警告,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这水乡的宁静假象,提醒着她,风暴从未远离,危机或许正以更隐蔽的方式迫近。这趟看似避祸的江南之行,恐怕也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更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拢。
她望向窗外,一艘乌篷船缓缓划过,船娘唱着软糯婉转的采莲曲,歌声在氤氲水汽中荡漾。但在林以墨听来,那旖旎曲调却隐隐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涟漪,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下,潜藏着噬人的暗流。
江南的水太软,软得能溺毙警觉,几乎让人忘了刀锋的冰冷与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