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诗
紫芝藏祸诱清臣,进退维艰泪满巾。
一纸诗笺藏暗箭,明朝金殿起风尘。
沈学士迈着彷徨的步伐出了钱府大门,心头如浪涛万千激荡。他虽与齐王素无深交,却也听闻其贤德本性,更以读书人自居,素来不屑干那蝇营狗苟之事。可指尖攥着的锦盒里,百年灵芝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一想到家中卧病的老母,便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揪成一团,纠结万分。
“学士老爷!学士老爷!”在外等候的车马小厮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招呼,连叫了两声,沈学士却恍若未闻,魂不守舍地往前走。脚下一个踉跄,他猛地往前扑去,手中的锦盒险些脱手,幸而及时扶住一旁的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形,额角却已惊出一层冷汗。小厮见状,不敢再多扰他神思,只小心翼翼问道:“学士老爷,咱们是回府呢?还是……”
沈学士这才从混沌中回过神,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回府吧。”说罢,弯腰钻进了马车。车厢内的昏暗似能藏住满心的狼狈,他将锦盒紧紧抱在怀中,灵芝的凉意透过锦缎渗进来,却驱不散心头的焦灼。
一路颠簸回到家中,沈学士强打起精神,理了理衣襟,故作沉稳地阔步迈向正堂。刚到门口,便见妻子正焦灼地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疙瘩。
“仲平!你可算回来了!”沈夫人一见他,连忙快步上前,声音里满是急切。
沈学士见她神色慌张,心头一紧:“发生什么事了?”
“仲平啊仲平,你不知道!”沈夫人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哭腔,“母亲方才突犯恶疾,昏迷了好一阵,郎中来看过,说需得上好的良药吊着,可咱们家……”
“那你去买呀!”沈学士急道。
“哎,凭着你那份俸银,如何能买得了好的良药?”沈夫人抹了把泪,声音哽咽,“那些名贵药材,动辄上千两,咱们哪有这般家底?仲平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学士喉头一堵,无言以对。方才在钱府的挣扎与坚守,此刻在母亲的病情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沉默半晌,才艰涩地吐出一句:“听天由命吧。”说罢,转身便要向书房走去,只想找个地方独自喘息。
“仲平,等等!”沈夫人忽然瞥见他怀中的锦盒,连忙叫住他,“你那锦盒里藏的是什么呀?看起来沉甸甸的。”
沈学士身子一僵,下意识将锦盒往身后藏了藏,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是钱尚书送给我的一个东西,我本不打算要的,他非要给我。”沈夫人听他这般说,也未深究,只蹙着眉劝道:“仲平,再累也该去看看母亲啊。她如今病痛在床,昏昏沉沉的,你为人子,总不能连面都不照一下吧?”
沈学士一听“母亲”二字,心头似被重锤猛击,翻江倒海的愧疚与挣扎险些将他淹没,他猛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不去了,不去了!”
“仲平,你到底怎么了?”沈夫人见状,愈发疑惑,“你往日不是这样的。母亲但凡染恙,你总是亲自奉药喂汤,日夜守在床前,今日怎就转了性子?”
“我今日太累了,实在没心思。”沈学士避开妻子的目光,声音低沉,“夫人,你替我多照看些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你肯定有心事。”沈夫人上前一步,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你从钱府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定是出了什么事,快跟我说说!”沈学士连忙别过脸,语气故作轻松:“没事,真的没事。尚书大人邀我,不过是一同欣赏些诗稿文赋,探讨些经史典籍罢了。许是说得久了,口干舌燥的,实在累得慌。”
说这话时,他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往怀中锦盒瞟去,那抹藏不住的慌乱,恰好落在了沈夫人眼中。沈夫人本也是有才学的女子,平日里与他论古谈今,素来契合,最是懂他藏不住事的性子。
她挑眉追问道:“与尚书大人探讨经史,那是何等雅事,本该精神爽朗才是,你怎反倒这般颓丧?况且,再累也该去看看母亲,你到底为何不愿见她?”
沈学士被问得哑口无言,情急之下竟引经据典辩解:“我并非不愿见,只是……只是《礼记》有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我见母亲卧病呻吟,却无力即刻解她苦楚,反倒更添心焦,不如不见,免得乱了心神,反倒误事。”沈夫人见他这般坚持,也只好作罢,只是仍不放心地叮嘱:“那好吧,仲平。可母亲病情危急,你总不能真不管,得赶紧想办法才是。”
“会的,我想办法。”沈学士说完,转身便阔步迈向书房,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
一进书房,他便反手掩上门,方才强撑的沉稳瞬间崩塌。一言不发地将怀中锦盒重重摔在案上,随后在屋内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尽是些经史典籍的字句:“《春秋》明褒贬,《左传》重礼法,《论语》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那些曾支撑他立身行事的微言大义,此刻在心头反复回荡,与母亲的病容、钱为业的威逼交织在一起,搅得他心神俱裂。
“我不能欺心!我不能欺心!”他猛地停下脚步,眼神骤然坚定,抬手抓起锦盒,狠狠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锦盒碎裂,那株通体紫褐、纹理清晰的百年灵芝,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静静躺着,似在无声地拷问着他的抉择。沈学士负气推门而出,阔步迈向母亲的卧房。刚到门口,母亲那一声声压抑的呻吟便透过门缝钻进来,像细密的针,狠狠刺着他的耳膜,更扎得他心头阵阵发紧。
屋内,沈夫人正坐在床沿,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柔声安慰:“母亲宽心,宽心些,仲平已经去想办法了,定会找到好的药石,为您解除病痛的。”
母亲躺在床上,气息微弱,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哎,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病痛也岂非人力所及,你们不必这般忧虑了。况且我这一生,有你这般孝顺的儿媳,有仲平这样有出息的儿子,已然知足,夫复何求?”
“母亲何必说这般丧气话?”沈夫人眼眶泛红,连忙打断,“您还要看着仲平步步高升,看着孙儿长大成人呢,定会好起来的。”
沈仲平立在门口,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一股愧疚与无力感涌上心头,额头的冷汗止不住地层层冒出,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襟。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株灵芝的模样在脑海中反复浮现,折磨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病痛的折磨终究抵不过沉沉困乏,沈母忍着一身痛楚,竟渐渐沉睡过去。沈夫人见状,轻手轻脚地为她掖好被角,不敢有半分打扰,却也始终守在床侧,目光紧紧盯着母亲的睡颜,生怕她再出什么岔子。
沈学士见母亲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心情也轻快了些。他悄悄退出卧房,再次回到书房。
那株百年灵芝依旧静静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紫褐的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清晰。他低头瞥了一眼,并未弯腰捡起,只是又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
脑海中翻涌着过往种种:当年举孝廉入仕,满心都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入翰林三年,兢兢业业,虽未升迁,却也问心无愧;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夫人默默操持家务,毫无怨言……这些画面与钱为业的威逼、灵芝的诱惑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
他就这般踱着、想着,窗外的天色从漆黑渐至鱼肚白,终是一夜未眠。天际渐白,沈母悠悠转醒,腹中一阵空空,竟发出了轻微的饥饿声响。沈夫人本就睡眠浅,闻言立刻惊醒,抬眼便见母亲正挣扎着要为自己添衣裳。
“母亲,您是饿了吧?”沈夫人连忙上前扶住她。
沈母虚弱地笑了笑,并未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