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的安静里,极致的孤独里,虞荼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回忆———半夜莫名其妙疼醒但却不知道原因,检查不出问题被福利院里其他小朋友喊“撒谎精”;因为性格孤僻古怪,站成一排等着“父母”挑选时会收到很多隐晦的嫌弃目光;上学衣服洗得发白,做游戏时袖子不小心被扯掉,然后大家哄堂大笑……许多这种他以为忘掉了的、无关轻重的小事这一刻如潮水般纷沓而至,冲刷掉了他脸上的表情。遗产从天而降时,拯救世界的任务从天而降时,他嘴上吐槽着麻烦社死,心里胆怯害怕,但其实……他是有一丝窃喜的。你看,世界上这么多人,怎么就独独选中了我?我其实也很棒,也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对吧?没有人回应他卑劣的、小小的窃喜,所以他自己回应了自己,所以他去了解他从未接触过的一切,所以他努力去扮演好不夜侯这个大佬的角色,学着向外阳光开朗,学着尽力待人真诚。但其实换成任何一个人,在拥有他这么多金手指的时候,也能做到和他一样好,不,做得比他更好。他只是恰好被选中的普通人。就像现在,突然失去不夜侯的马甲,他就有很多事情无法继续,不安感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一天强过一天。虞荼一直往前走,不配感如附骨之疽,像阴影一样缠绕在他周身。他终于接近了天边那一线黑色———那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看不到来处,望不见去处。深渊的对面,蹲坐着一只奇异的生物,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是谛听。它蹲坐在深渊的前方,像一樽虚幻透明的玻璃雕像,裂痕遍布,细小的碎片从它身上溢散,如熄灭的星点,没入不见底的深渊。“荼荼。”它的声音很温和,态度像面对一个亲昵的小辈,哪怕他们在测天赋前从未见过,“不要去想那些不好的记忆。”这里是无光之地,天地意志的囚笼。虞荼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不对,那种浓浓的自厌感包围了他,让他几乎不能冷静下来思考。“谛听前辈,您好。”他努力不去在意脑海中翻腾起来的记忆,而是将目光落向脚下的深渊,“这里是……无光之地?”在过道里那些古书之中,有一本里夹了一页陈旧的稿纸,像是有人随手写下的猜测,只有寥寥数行:【无光之地,天道囚笼,时间所厌,不得结果,不得解脱。】【无光之地,无生无死。己非己,忘自心。】【麒麟,我们没有时间了。】稿纸上的字迹让虞荼觉得有些熟悉,他曾翻出过他那份继承遗产的协议,见证人那一栏的字迹好像被迷雾遮挡着,他能看清是手好字,却无法在脑海中具象化字迹的内容———只可看见,不可读取。那个字迹和这页稿纸的文字,相似又不同。“看来,先生告诉荼荼的东西不少。”谛听的声音响起,“这里是无光之地,我在这里,存在了六千年。”六千年的时间何其漫长,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比谛听更古老的存在。“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您。”虞荼现在的情绪依然不好,但他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隐隐有种预感,如果这次错过了,他将很难再得到完整的答案,“如果说这是万年前就布好的一场局,我在万年后深陷其中,我不后悔,但我要知道真相。”谛听叹了一口气:“荼荼,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直言。”“是十八年前白泽转世成顾鸿影不能直言,还是涅槃未过的凤凰不能直言?是隐在幕后的那条龙不能直言,还是同样具有谛听血脉的谛长卿不能直言?”从小的成长经历让虞荼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知道谛听在说出那句话后就不会再告诉他全部,很多大人都是这样,会用“为你好”这个理由进行善意的隐瞒,但他们很少考虑被隐瞒的人是什么心情。虞荼已经受够了在迷雾中艰难地拼凑真相,和人谜语来谜语去的日子。藏着掖着不说,是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命运,清楚自己的结局,只有他懵懵懂懂,一片茫然。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无力感,才最令人绝望。虞荼的质问直白又尖锐,谛听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荼荼,你想知道什么呢?”它身上溢散的碎片如星火熄灭,光泽越来越黯淡,“我并不是万年前执棋的那些人。”“我跟在老师身边时,玉、不夜侯前辈已经陷入了沉眠。”谛听轻声道,“我看着前辈的留影石长大,然后在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之际,自愿留在无光之地。”“我在这里存在了六千年,大部分时候沉睡着,即使清醒也浑浑噩噩,几百年前有人捕捉到我与无光之地牢不可分的意识,他们将我导入上古时期就存在的法器里,称呼我为[镜]。[镜]为人类所得,从此成为护佑人类的法宝,十八年前,白泽的最后一次转世诞生,我记起了所有,我不是[镜],我是谛听。”它将自己六千年的时间化成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许多往事被轻轻带过,或许在这漫长的时间中,也确实不值一提。“其实上一次是我和不夜侯前辈第一次见面。”谛听语气里有些怅然,“可惜……不欢而散。”上一次作为不夜侯时和它的谈话,虞荼记得清清楚楚,心中的某个猜测,在此时愈发鲜明。虞荼说:“可他现在是不夜侯,不是玉川先生,也不是嘉木英。”“荼荼,你真的很聪明。”谛听朝他眨眨眼睛,时间好像磨平了谛听身上所有的棱角,它平和温润得好似没有脾气,它眼角的位置已经碎了,碎片从身上脱落,没入到深渊之中,“是啊……他现在是不夜侯。”它之前说“您认为您是谁,您就是谁”,万年前的玉川先生也好,嘉木英也罢,都已经湮灭在漫长的时间中,不夜侯是新的身份,新的名字,也是一个崭新的未来。“先生已经在万年之前付了出太多,谁都没有想过在万年之后要将他再卷进来。”谛听说,“至少在我传信给你之前,荼荼,我都抱着侥幸。”或许就像先生所说的,他决定他是谁,但依旧无法挣脱,好像天道意志编织了一张名为命运的巨大罗网,落入网中,或早或迟。“如果他真的在万年前留有痕迹,甚至对你们这么重要。”虞荼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那为什么书里找不到一星半点关于他的记载?”凤凰、麒麟、龙、谛听、白泽———有关他们的记载也很少,但至少能窥得只语片言,并非毫无痕迹。只有不夜侯,或者说玉川先生,所有的存在都被抹消,虞荼最初得到这个马甲时,甚至还以为自己要凭空编造一段并不存在的过去。谛听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因为老师他们想让先生活下来。”“看到深渊了吗?”那不见底的深渊倒映在谛听眼中,像是玻璃中的海市蜃楼,扭曲的幻影,“它抵达尽头的时候,就是我消失的时候。”无光之地并非无坚不摧,它也挡不住时间的侵袭。“荼荼,我们都是早该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人。”谛听说,“万年之前是我们的主场,可万年之后,我们不该存在。”淡化一切痕迹,万年之后无人记得,就有可能枯树生枝,再度苏醒。“我本来以为已经成功了……”谛听的尾巴在地上轻轻扫了一下,有种无力的徒然,“直到我给你传信———我已经猜到,先生出事了。”“先生身体里所存在的并不是灵力,而是一种特殊的能量,但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谛听说,“在一些重要的节点上,哪怕暗示都不行。”就像命运变幻莫测,但一旦观测到了某个结果,那么无法预知的未来将会就此固定,即使挣扎,也会走向必然的结局。———没有谁能承担这样的后果。谛听说话的时候,灰暗压抑的天地间飞来了一只尾巴上拖着光点的蝴蝶,这只蝴蝶停在谛听的独角上,微微震颤着翅膀,抖落一片星屑。“我这个引路法术学得很好呢。”谛听抬爪轻轻摸了摸蝴蝶的翅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和先生留影石里的蝴蝶几乎一模一样。”谛听转换话题的这一刻,虞荼便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谛听不能再说更多了。“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他?”虞荼心中泛上真切的疑惑,“明明从未见过。”“这并不影响呀。”谛听圆圆的眼睛弯起来,“我的老师教导我的途中,用了很多与先生有关的留影石,先生可以算是我的另一个老师,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我的老师性格很跳脱,做他的学生可辛苦了。”或许想起了那遥远到已经快模糊的记忆,谛听平和的表情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鲜活,好像与过去的自己在这一刻遥遥交错,“他有时候还不如先生的留影石靠谱。”过去有些不好、有些尴尬、甚至有些像黑历史的回忆,在这六千年的孤独中,似乎也咀嚼出了一丝甜味,然后漫长的时间将它们渐渐磨损,只能尽力抓住最重要的某些片段。“万年太久,先生大约把我们都忘了。”谛听身上的裂痕越来越重,它好像很难过,又好像一点都不难过,“这是件好事。”没有记忆,自然就不会感到悲伤。隔着深渊,虞荼依旧能听到谛听身上传来的碎裂声,它却浑然不觉。“我以为我可以撑到下个新年。”谛听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地面上越扩越宽的深渊。它还以为自己可以和自己万年之前没见过面的老师一起,度过一个新年,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的老师带着他和朋友们聚会一样。“荼荼,帮我向先生道个歉。”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谛听以为有补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