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糸在街上闲逛,找了个地方吃饭,正是晚上七点多,饭馆的人不少,店老板正在说:“哎,怎么家里那么忙,阿芳还不回来啊。”
“估计今天衣服多。”
许糸吃饭比较慢,又是刻意想等,就磨蹭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跑着回家,气喘吁吁的。
“阿爸、阿妈!今天的洗衣任务太重了,我加了会儿班。”
阿芳解释着,话音没落,就利索地系了围裙,洗洗手,帮忙传菜。
在他们的交谈里,许糸知道,阿芳是个洗衣工——她对这个职业很好奇,因此等翻桌后,就好奇地打听了几句,又拿出一点钱给他们用。
阿芳也不推脱,问什么答什么。
得知许糸是个记者,阿芳倒是很高兴,忙着要给她介绍更多的人。
*
许糸在麦城一呆就是两个月,而她的稿件也越写越多。
她从来不知道,在一个后方城市,有这么多隐姓埋名的人在为这场卫国战争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这场保卫战,已经被正式命名为卫国战争,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为了把这群侵略者赶出自己的国家。
是这样的一场,全民皆兵的卫国战争。
而在后方城市的麦城,有无数女性放弃了离开此处的机会——不是没有机会,很多人借着出嫁或是投靠亲戚的机会,离开了麦城,到了更为安全的城市。
但也有很多人,留了下来。
阿芳是一个洗衣工,她每天都会到浣衣坊去,伤兵所用过的绷带,还有士兵换洗下来的衣服,甚至是一些亡故殉国的战士的棉服。
只要是需要洗的,都会被卡车运输而来。
寒冬腊月,她们也毫不在意,冰冷刺骨的井水或是河水,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洗衣工。
她们使劲地揉搓着,生怕自己洗得不够干净。
没有人偷懒,也没有人抱怨,她们就在不停地洗啊、搓啊,尽力地提供着自己的力量。
而更让人发愁的是,皂角和洗衣粉不够,有的时候,她们还需要自费购买补上。
“算了,反正都是尽自己的心意。”
有大娘是这么说的,然后笑呵呵地继续揉搓着手中的衣服,把搓衣板舞得像自己的兵器。
“今天我洗的,是我儿子身上扒下来的绷带。他救不活了,但是我们还要活下去。”
小芳伸出手,给许糸看自己的手:“我的指甲还在,很多洗衣工的指甲已经全部没有了,整个手都烂掉了,她们的手一直泡在水里,尽管她们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一枚奖章,但她们还是在洗,手搓衣服,最后胳膊都要抬不起来。”
“我今天洗了一件衣服,袖子都没有了,还有的裤管少了一只,有的衣服看起来还算完整,但是心脏的地方已经被击穿了。你是可以想象的,这件衣服的主人受到了什么重伤——洗衣部还有人会把残破的衣服缝在一起,然后继续发下去穿。”
小芳还给许糸介绍了其他工种。
有人是负责做饭,掌勺给医院和军部做饭,因为粮食短缺,又碰上冬天,各种柴火不够烧,铁锅子炉火不够,掌勺的厨娘只能想尽各种办法,让大家把洋芋丢进炉火里烘熟,最大限度地利用火力。
还有个已经失去了一只手的姑娘,叫胡楠。
她是一名写信员——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前线的战士很难快速地联系上自己的亲人,但是,战士又迫切地需要收到回信。
而胡楠的职业,就是去给这些战士写信。
情书也好,家信也罢,胡楠用自己仅剩的右手,不断地给战士们写着回信。
也许对方收到信的时候,还会觉得奇怪,怎么这个字迹似乎不认识呢?也许,对方心里已经了然,知道这并非是自己亲眷寄来的信。
但无论如何,收到信的时候,那一种精神的鼓励,是无可替代的。
胡楠微笑着说:“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就像是我期待远方来信的心情一样,大家都渴望得到问候。”
许糸看着她略带难过的侧脸,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问出那个问题。
倒是胡楠,自己释怀地笑了一下,主动对许糸说:“林珏姐姐,我听说,你的家人在空难中丧命了,我和你的情况差不多,但我又怀揣着一点希望。”
胡楠说,她的父母和其余亲人,都回南方老家去了。
胡楠和家人的失散,是因为登船的时候被挤散了——那种难民挤压在一起的大船,开船的时候,所有人都往上挤,还有没来得及登船的人洑水而来,追随着大船。
有人臂力惊人,攀着纤绳就上了船。
还有人游了几步,就浑身乏力,眼睁睁的看着船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