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执掌凤印日久,处理起六宫事务来,我已愈发娴熟从容。
谢清裕出于对嫡子执拗的期盼,大部分夜晚依旧宿在长乐宫,其余时日,他的踪迹则多半流连于卫秋棠的宫苑。
那张酷似盛望舒的脸庞,似乎成了他寄托追忆的唯一出口,一个活着的卫秋棠,好端端成了他凭吊死人的幻影。
我谨记着皇后的职责,时常在恰当的时机,温言劝谏他雨露均沾,莫要使六宫生出怨怼之心,失了和睦。
谢清裕对此倒也听得进去几分,偶尔也会依言去其他妃嫔宫中坐坐,全一番帝王的恩泽。
因着我处事相对公允,不刻意偏袒,也不无故打压,后宫众人对我这位新后,倒也维持着表面上的敬重,至少,无人敢明面上挑衅。
然而,母仪天下的风光之下,却有另一副枷锁,正从宫墙之外悄然收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自册立为后的消息传回辅国公府,那些我所谓的“家人”,便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蜂拥而至。
早年间那些带着试探与小心翼翼的家书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如今笔锋越发犀利、字字句句紧扣“家族荣光”、“皇后责任”的信笺。我的诸位族兄,更是变本加厉不顾宫规礼仪,频繁差人递家书入长乐宫。
信纸上,言辞极尽恭敬谦卑,口口声声“皇后娘娘千岁”、“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可剖开虚伪的外壳,字里行间透出的,无外乎是赤裸裸的索求。
为文不成武不就的族弟谋一个虽无实权却油水丰厚的闲散官职;为家族巧取豪夺的良田打通关节;或是为我那几位在京中惹是生非、眠花宿柳,甚至闹出过人命官司的堂兄弟们,摆平他们欠下的风流债,用皇后的名头,去压下那些根本捂不住的丑闻……
他们用着最谦卑恳切的语气,行着最肆无忌惮的逼迫之实。
何其虚伪!
他们何曾真正关心过我这个女儿、这个妹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是否步履维艰,是否夜不能寐?
他们只想扒干净我的血肉,去补自己永远填不满的欲望沟壑。
一日,夜色深沉,长乐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我刚将一日积压的宫务处理完毕,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欲唤沉香进来伺候歇下,殿门外却传来细微的响动。未等通传,谢清裕便径直走了进来。
他神色随意,同样带了几分批完奏折的倦怠,很自然地在我惯常坐的软榻另一侧坐下,视线扫过案几,随手拿起了我方才搁在那里、尚未来得及让沉香收好的一封家书。
正是我族兄今日刚送来的请托信。
我心头猛地一紧,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下意识地想将那封承载着家族贪婪和我难堪现状的信件夺回,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理智回笼,我知道,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陛下!”我慌忙屈膝跪下,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颤,“臣妾失察,竟让此等家族琐事,污了圣目!臣妾定会立刻严词回信,告诫族中安分守己,谨守本分,绝不敢纵容他们妄求恩典,干预朝政!请陛下恕罪!”
我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只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敲打着绝望的节拍。
我等待着,等待着帝王的审视,等待着必然会降临的雷霆之怒。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降临,谢清裕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着那薄薄的信纸,并未立刻叫我起身。
我猜,他的目光大抵已经落在了那密密麻麻的字句上。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竟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起来吧。”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朕记得,你这位族兄,去年刚补了个礼部的员外郎缺?”
我不曾想到,他竟连这等微末人事,都记得如此清楚。
我心中更是惊骇,依言起身,却依旧垂首而立,不敢有丝毫放松,姿态恭谨到了极致。
“是,陛下记得不错。臣妾惶恐,不知他竟如此大胆,屡次上书扰烦,臣妾定当……”
他抬手,止住了我后续的请罪之言,将那封信随意丢回案几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羲和,不必如此惊慌。”
他抬眼看向我,目光深沉,却并无怒意,“朕不是瞎子,更不是那等容易被蒙蔽的昏君。这些盘踞多年的世家大族,哪一家门楣之下,不是如此?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顿了顿,语气出乎意料地软和,“朕当初允你后位,便知会有今日。辅国公府终究是沉寂太久了,如今见你登上后位,有些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我屏住呼吸,听着他继续道,每一个字都让我心惊肉跳。
“朕说过,你做好你的皇后,替朕安定后宫,早日诞育嫡子,该给你景家的体面与恩典,朕不会吝啬。”他的语气平淡,仿佛这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个无关紧要的员外郎虚职,或是几顷田产,若能以此换得你族中安稳,少给你添些烦扰,让你能更专心于后宫之事,朕乐得成全。”
他说到这里,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只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