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至前不久,她亦是不知因何再度醒了过来。而面容已非是昔日的程烟,而是一个娟秀俏丽的陌生女子。
再抬首,她便在高悬于廊顶的三尺白绫之上,见到了这张面容的主人——赵宁。
以及与当年如出一辙满面醉意躺倒在榻上、鼾声如雷的周县令。
只一眼,她便恨不能冲过去,当即便杀了他。可她亦清明,她杀不成他。有云泽的仙骨作甲在身,无论是妖魔、亦或是仙凡,皆无人能伤他分毫。
她浑浑噩噩地出了屋子,自三两交头接耳的小厮婢女口中隐约拼凑出如今所发生之事。
赵宁与程烟一般,亦是个可怜的姑娘。可她比程烟还要不幸一些,没有人替嫁,亦无术法武功傍身,她只得以弱小凡女之躯,孤自一人面向禽兽不如的周县令。
更加不幸的是,周县令原本便吃醉了酒,她又推拒反抗得厉害,一时恍惚之余他竟是将她视作了昔日的程烟。恨意与恼火席卷意识,他发了狠似地,也不管是桌案之上的杯盏、抑或是床榻旁侧的烛台,又或是别的什么,皆重重砸向了她。
倒霉的姑娘便这般被他砸得通身上下皆浴了血,好不凄惨。发泄完心下的火气,周县令倒是毫无负担地躺倒在榻上睡着得利落,赵宁却是怎也睡不着了。
她坐在案几旁的小椅上,抬首望着遥遥天际的一轮圆月,心下愈发悲伤,似是对自己未来的日子一眼便望见了尽头。阖上眼眸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一般,适才匆匆了却了性命。
血珠子丝弦似地沿着伤口颗颗分明地坠落在地面,好巧不巧地落在经年以前散碎于此毫厘大小的圆镜碎片之上,瞬时便消失不见。
“再后来,我便顶着她的面容活了来。”镜妖陈述道。
云慈道:“可那周县令究竟身负仙骨,你又是如何杀得他?”
镜妖罕见地默了一瞬。旁侧被众人忽视已久的沈师爷趁着如此,再度不长眼地插话道:“怎么不讲了,莫不是编不下去……”后半句话未曾说完,不论是镜妖、抑或是沧琰路鸣等人皆不约而同地齐齐朝他剜了一眼,他适才自觉阖了嘴。
似是措辞了许久,镜妖终于开口道:“这整个县令府的人皆死于我手不假,可独独周县令,并非是我所杀。”
她承认,她是想杀他的,比任何人都想。亦是为此想了不少法子,无数次付诸实践。
既已知晓外力伤他不得,她便试图吓死他,每日夜里时而顶着一张赵宁的脸、时而又是程烟,一日杀上他身边的一人,翻翻覆覆多日下来,却也仅仅将他吓出病来。
如此愁眉不展之际,她忽觉一边的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回首望去,却见是当初险些因着程烟之事失去正妻位分的县令夫人柳英。
柳英只定定看着她:“我认得你,你是三年前的镜妖。你想杀了老爷。”
看似问询的话语,她却分明用着陈述的语气。
镜妖心下瞬时警觉,暗道眼前之人毕竟是个当初叫人家那般对待,事后却还能装作无事发生,心安理得地继续做她的县令夫人。难免对那狗官情意深……
不待她如何深想,柳英却倏忽开口将她的思绪打断:“他夺了三年前与你一道的那小公子的仙骨,寻常刀剑皆奈何不得他如何。”顿了顿,她眼底掠过一丝晦暗,“或许,可以试试给他下毒。”
镜妖蹙眉:“周县令每日的饭食皆配备无数试毒的小厮丫鬟,膳房更是有层层护卫把守……”说着说着,她倏忽想到什么一般地顿住,抬起首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的柳英。
“旁人也许做不到,但是我可以。”她说出此话时,声音平静地不掺杂一丝情绪。
果不其然,周县令会怀疑每一个人,不论是宠爱有加的美妾、抑或是跟随多年的手下,却唯独不会去怀疑一个曾被他弃如敝履却仍旧满心爱意、委屈求全,看着他纳了一房接着一房妾室,却仍旧不哭不闹、待他体贴入微的……妻子。
他不知晓的,柳英实则早已对他起了杀心。
只是从前碍于“县令夫人”的这一层身份,出府采买皆需得侍从跟随记载,不便取得毒药。直至镜妖的出现,原本寂灭的心思再度活络起来,她便央她自府外帮她弄来些一击致命、无药可解的毒。
最好是能让人在临死之时痛苦不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她将那药粉洒在他每日书写文书时,案上必备的茶点内。旁侧服侍的小厮上前欲试毒,却被他摆摆手推脱掉。说来可笑,他虽不爱她,却很是信得过她。
她自然要对得起他这份难能可贵的信任。
她立在一旁低眉顺眼低颔着首,竭力压制住几欲勾起的唇角,心下暗自数着数,三、二、一……
最后一个数字自唇瓣溢出的瞬间,周县令猛地抬手狠狠按住心口,面上一阵扭曲,似是在竭力忍耐着极大的痛苦。良久究竟是承受不住,一口乌血自唇齿间喷涌而出,染在桌上洁白的宣纸之上。
口中是含糊不清的呜咽,他整个人瞬时间颓然下去,沿着椅背缓缓滑落至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