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隔离室里只他们两个‘幸运儿’,这是一种故作乐观的称呼,大家在中招时会自嘲的说这下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也不用每日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自己武装到窒息。但其实,没人想中招,人手本就短缺,他们都不想给别人徒增工作量,另一面,医生亦是普通人,亦会害怕,特别是在无比了解这病毒凶猛的情况下。
“你为什么讨厌我啊?”任准无心吵架,所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
卢定语像是被突然勒令停止的陀螺,不再运转后,只余心不在焉,他胡乱地靠在椅背上,不作答。
任准不死心,又重复问了一遍。
卢定语却突然说:“其实我也想学神外来着。”
“什么?”
“就我也想学神外来着。”卢定语没预兆的吐露了一个过去太久连自己都快遗忘的心声,而后他又掰着手指补充,“如果我成了幸运儿但却不幸没治好,我有三件后悔的事,一是没学自己真正想学的神外,二是没提前还掉多一些的房贷,三是……当医生。”
任准不想显得太八卦,于是先问:“那你为什么没选择神外,而学了心外?”
“因为神外的规培时间要长一些,要四年。”
这是个任准没想到的答案,而卢定语也敏锐捕捉到了这错愕的神情,他接着说:“当时我的卡里的存款每月绝不会超过三百块,规培前还能面前赚点外快,规培后是想也别想了。”
任准不知如何作答了。
卢定语倒不是冲着自怨自艾去的,他点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确实没什么好跟你沟通的,如果没有这场支援,你和我又在一个医院,我们大概就是点头之交,但有了这场支援,我也没法站在你的角度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你想纪录,可能为着情怀,往悲壮里讲,又或是想留下些什么给家人,但我如果离开,最想留给家人的只有多一些再多一些的钱。”
“我只是……”任准并不是活在真空当中的人,他能大致勾勒出卢定语的画像,却不知该怎么回应他的坦诚。
卢定语难得有这样的倾诉欲望,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已经开始不自主的想起身后事,并为这短暂的一生做总结了。
“想了想,我学医的原因挺功利的,我也很怕面对那种把你当成最后希望的病人……因为,我不是光,我这个人,从来就活得挺丧的,我反倒要从治好一个病人中去找期待,去获取力量,要成为他人的救世主,那太……我承受不来的。”卢定语说完,看了眼一直沉默的任准,又说:“你是从热爱出发学医的人,也是有光的人。”
真的是如此吗?
任准回想着自己走上学医道路的种种,很难说他是纯粹为着热爱又或是梦想而出发的,而后面他所选择的路更不是他初心所想。
“其实……”他张口,想以心交心,说说自己学医背后的机缘巧合。
旁边,卢定语却突然问他,“你那天……是怎么说通小乙的。”
卢定语的怒其不争,护士们的温柔劝慰都没奏效的情况下,任准只进去了十分钟,就让小乙松了口,开始吃嘛嘛香,他实在是不能好奇。
“你说小乙啊?”任准没想到卢定语心里一直装着这事,他神秘笑了笑,“其实我也没说什么。”
“那是什么?”
“我就说我是生殖科的医生。”
“啊?”
卢定语简直不明所以,任准哈哈笑得开心,解释说小乙的女朋友之所以会向他提出分手,是因为他们家有个亲戚早些年因为非典影响了生育,而她又是一定要有自己孩子的,所以才秉持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提出了分手。
“所以我就告诉小乙,这种受病毒影响到生育的情况,我们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和治疗方法,保准他以后儿孙满堂。”
“这也……”卢定语瞠目结舌,槽点太多,他一时连吐槽的入口都找不到,“他也信?”
“信啊,毕竟他都没检查就认定自己不能生育了,还有什么不信的。”
“他女朋友也是,非要在这个时候分手吗?”
“可能是早都想分手了,这是她终于等到的好借口。”
“那也是,人命攸关,就不能骗骗他?”
“没事,我们骗也一样的。”
任准没正形的说,卢定语愣了愣,然后没忍住,也哈哈笑了起来。
任准等他笑完,奉上自己沉默良久间想好的话,“其实是不是光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切实的在救人,每一次,都不遗余力。”
“嗯。”卢定语点了点头,又说:“不过,我发现了,你也不是有光的人。”
“那我是啥?”
“你就是个神棍。”
*
回忆戛然而止,倾诉也是戛然而止。
这故事听得赵只今内心沉重,像是深海中有巨石拉着她不断往下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