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在池州府城的客栈,孟柯白听学生们说过,他们留下来夜读,她总会陪伴他们。
他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淡了大半,浓烈的阳光下,惨白的皮肤仿佛病骨支离,偏生他挺立如松。
“先生是书院里第一个女先生,这间房是山长特意为先生安排的,平日里奴婢与先生在此起居,一方天地,自在无拘,并无任何不妥。”
问鹂立在房门口,阻挡孟柯白更多窥伺的视线。
她当然不能说,其实她们主仆二人很多时候都歇在别院里,小公子睡前听不到娘亲讲的故事,会难以入眠。
“远道而来,不请我进去坐坐?”孟柯白便转向了问鹂。
“大人方才也说了,男女有别,这里到底是女子的闺房,又是人来人往的书院中,若是被旁人看见、传了出去,对我家先生清誉有损。”问鹂客气地拒绝。
即使是在当年的洛府,因着洛英闺房里里外外伺候的婢女仆妇众多,与孟柯白偷偷私会,也基本是洛英溜到他的房中。
“那就请问鹂姑娘带路,引孟某去方便说话的地方?”他不疾不徐。
“我与你无话可说。”洛英拉过掐丝珐琅彩的沉香木镇纸,把满桌的书稿压好,站起来,又忽然想起什么:
“如果你来,真是想替你的红颜知己道谢的话,那最好的行动,就是替她把钱还给我。”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门口,问鹂的身边。
树上的蝉将夏日叫得“呲呲”作响,冲淡了孟柯白身上清冷的香气,洛英眉目蹙着盛夏的绯红,她不等他回应,又说:
“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们还钱。我的学生们都很好,在外人面前保全他们的颜面,是我这个老师应有的责任。”
“与学生亲密无间、甚至答应他们的提亲,也是你的责任之一吗?”孟柯白的喉结滚动,像个小山尖。
他在说佟归鹤的事,洛英忽然一阵烦躁。
“你走不走?”她瞪着他。
像只不耐烦的、叽叽喳喳的麻雀。
“我虽然人在丁忧,但仍挂着礼部尚书的职位。”他倒是慢条斯理起来,“南直隶的秋闱就在下个月,我过去打声招呼,也并不麻烦。”
洛英当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你、你怎么能拿他们的前途开玩笑?!”
孟柯白笑了起来,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洛英此刻因为急怒而涨红的脸:
“佟归鹤——”
“得不到功名,他永远没有机会向你提亲。”
“英英,你因为这个暴跳如雷?”
孟柯白回到包厢,席上已经讨论起了别的话题,有人见他面不改色,问:“仲修,这么快就把县主送回去了?”
像是试探方才他们的话,有没有被孟柯白知晓。
他们并未听见外面的那些。
孟柯白重新落座,淡淡的目光逐一扫过席上之人。
所有人陡然莫名一顿,酒意热意灰飞烟灭,冷汗爬上背脊。
“是孟某的问题,让大家误会了。”明明是谦逊有礼的自省,却只让人心底生寒。
佩紫怀黄的年轻权臣头角峥嵘,举手投足仿若大权在握,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寒窗苦读的清隽书生了。
“康和县主与我并无任何私交,我身负重孝,也绝无可能与无关之人谈婚论嫁。”孟柯白道,“今晚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就请烂在这张饭桌上,若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恐怕会耽误诸位的锦绣前程。”
夜晚的应天,不知从何时起暴雨瓢泼。
康和县主坐在回去的马车上,眼泪却比外面的雨还要汹涌。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孟柯白时的情景。
那是今年的春末,因着与三皇子之母赵贵妃的表亲关系,她随着父母从西南边陲入京,得到陛下的接见,还被破格封了县主。
那天也下着这么大的雨,她怀着满心欢喜,自庄严肃穆的皇宫中出来。
暮色暗合,华灯初上,朦胧水汽将整个京城笼上靡靡蔼蔼的湿意,混沌错落。
马车转角,行至宫城外的街市,路过一处衙门,只见门口台阶上,数人往来纷纷,形色匆匆。
侍从跟班们都是来接自家主子下职的,头发和衣衫几乎湿透,撑伞的动作殷勤恳切,生怕淋湿了主子,而那些官爷个个面露不悦,无非是埋怨加班太迟或是突临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