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副乡长,不,此刻或许应该叫他郝卫国,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他在公社家属大院角落的那处分配的住房。
一路上,他总觉得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空气中弥漫的也尽是他自己散发出的、那令人作呕的怪味。他几乎是撞开了家门,把正在灶台边忙碌的妻子吓了一跳。
“要死啊!这么慌里慌张的!”妻子张桂芳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嗓门大,性子首。
郝卫国没理她,径首冲进里屋,一把脱下那件仿佛己经浸透了“罪证”的中山装,狠狠摔在地上。他冲到水缸边,舀起一大瓢凉水,从头浇到脚,冰冷的水刺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但那股气味,像是己经渗入了他的毛孔,融进了他的血液,顽固地萦绕不散。
“你疯了?!大白天洗什么冷水澡!”张桂芳跟了进来,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当她走近些,一股混合着汗臭、花露水(郝卫国平时确实有点洁癖,爱用点廉价花露水)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更加原始腥臊的气味扑面而来时,她猛地捂住了鼻子,皱紧了眉头。
“什么味儿?!郝卫国,你身上什么怪味?!”她尖声问道,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嫌恶。
郝卫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赤红着眼睛低吼道:“闭嘴!没什么味儿!是汗臭!汗臭懂不懂!”
他越是激动,那腋下的气味似乎挥发得越是剧烈。张桂芳被熏得后退了一步,她不是傻子,结合丈夫这副反常的样子和这独特的气味,一个她曾在村里那些不讲究的懒汉身上闻到过的、被称为“狐骚气”的名字浮现在她脑海里。
“汗臭?你当我鼻子瓮了?”张桂芳可不是那些怕他的社员,她叉起腰,声音更高了,“你这是狐臭!郝卫国,你什么时候染上这埋汰毛病了?啊?!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是报应!我就说你最近心黑手狠,批这个斗那个,连罗汉臣夏荷花那样的老实人都往死里整,缺德事做多了,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你放屁!”郝卫国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就想砸过去,但最终还是没敢,只是狠狠摔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你懂个屁!这是……这是工作辛苦,内分泌失调!”
他无力地辩解着,自己都觉得苍白。他不再理会妻子的咒骂和喋喋不休的“报应论”,重新扑到水缸边,拿起肥皂,发疯似的搓洗着自己的腋下,一遍,两遍,三遍……皮肤都被搓红了,火辣辣地疼,可那股味道,就像附骨之疽,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因为热水(他后来用了热水)和肥皂的激发,变得更加复杂、更具穿透力。那是一种混合了肥皂碱味、廉价香精味、以及那股核心的、腐败腥臊气的怪异混合物,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令人窒息。
张桂芳骂累了,看着丈夫那近乎癫狂的搓洗动作,又气又怕,最终还是从柜子里翻出半瓶没用完的、味道最冲的茉莉香型花露水,没好气地扔给他:“喏!多涂点这个!遮一遮!熏死个人了!还想不想出门见人了!”
绝望中的郝卫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抓起花露水瓶子,拧开盖子,毫不吝惜地往两个腋下倒去。清凉的液体暂时缓解了皮肤摩擦的灼痛,浓郁的、廉价的茉莉香精气味猛地爆发开来,试图掩盖一切。
然而,他错了。
花露水的浓香与狐臭的腥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强烈气味,并没有彼此中和,而是在他腋下那片潮湿温热的“培养皿”里,发生了一场更加灾难性的化学反应。花香变得艳俗而刺鼻,狐臭则显得更加阴沉和顽固,两者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闻之上头、胃部痉挛的怪异恶臭。就像一块腐烂的肉被喷上了劣质香水,气味非但没有改善,反而变得更加恶劣和令人作呕。
郝卫国自己也闻到了这“新品”气味,他脸色惨白,颓然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眼神空洞。他感觉自己完了。
就在这无比尴尬和绝望的时刻,院门外传来了一个粗憨又带着点急切的女声:“郝叔叔在家吗?郝叔叔!”
是王秀丽!公社王书记的女儿,秦会计的未婚妻!
妈的,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那个阴狠的秦柏,我郝卫国才遭此劫难!
叫你娘的叫!
郝卫国满肚子的怨气想发泄到王秀丽的身上,但王秀丽是谁呀,公社的一把手王书记的千金女儿!
外面还在“郝叔叔”“郝叔叔”地一个劲儿地叫,拍门的声音也更加激烈。
郝卫国像是被蝎子蜇了不放,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上干净衣服(但气味源在他身上,穿什么都于事无补),压低声音对张桂芳说:“就说我不在!说我……说我身体不舒服,睡了!”
张桂芳白了他一眼,嘟囔着“现在知道要脸了”,但还是走出去应付。
“是秀丽啊,老郝他……他今天下乡累着了,有点不舒服,刚睡下。你有啥事吗?”张桂芳隔着门问道。
王秀丽显然有些失望,她过来,就是想第一时间从郝副乡长这里打听八队批斗游乡的具体情形,尤其是想听听郝副乡长是如何“英明神武”地处置罗汉臣和夏荷花那对“奸夫”的。王秀丽急切地需要更多“胜利的细节”,用来向秦柏证明她是怎样的帮助了他。她一厢情愿地认为,批斗得越狠,她的心上人秦柏就会开心,对自己也会越钟情。如果,如果批斗以失败告终,那么自己赖以取悦心上人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她希望以罗汉臣夏荷花这对奸夫的悲惨遭遇来换取自己的美好结局。
“睡了?这么早?”王秀丽狐疑地看了看天色,又隐约闻到门缝里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味,她皱了皱肥塌的鼻子,“那……那郝叔叔有没有说,八队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