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花!赶快出来!”
一声断喝,如同旱地惊雷,炸响在院门之外。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刻意营造的威严。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发福的秃顶男子,公社抓治安的郝副乡长。他双手叉腰,腆着的肚子,一双眼睛带着猎人般的眈眈虎视,扫视着门内的一切,仿佛在审视自己的领地。晨光落在他油光可鉴的秃顶上,反射出些许刺眼的光。
他的身后,紧跟着西个身着洗得发白、肩章模糊的旧制服的青年壮汉。他们面无表情,或者说,他们的表情被一种执行任务时的麻木和刻意装点的“杀气”所取代。他们站在那里,就像西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待一声令下,便会爆发出摧毁性的力量。
王春梅,这个心地善良的妇女主任,在去公社的路上与他们相遇。她几乎是带着哀求劝说郝副乡长,希望他能暂缓这场批斗大会,等她向王书记汇报情况,厘清是非曲首后再做定夺。她的额角还带着急行赶路的细汗,眼神里满是焦灼。
郝副乡长听了,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用一种近乎慵懒的腔调回应:“王主任,你去公社尽你的职责,我去八队执行我的任务。咱们各司其职,互不相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的话语缓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力量。
王春梅深知这位郝副乡长的为人,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更何况他背后似乎还有更强大的推力。她知道再劝无益,一刻也不敢耽搁,扭身便朝着公社的方向小跑而去,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或许能主持公道的王书记身上。她的背影在田埂上显得匆忙而单薄。
看着王春梅远去的背影,郝副乡长心底冷哼一声:“去也白去。”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省得这个心慈手软的女人在旁边碍手碍脚,啰哩啰嗦。他挥了挥手,招呼同行的部下:“走快些!”脚步也随之加快,带着一种迫不及待要执行“正义”的架势。
刚踏入八队的地界,早有李支书率领着夏志刚等几人在路口“迎候”。李支书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容,上前与郝副乡长简单寒暄两句,便迅速切入正题,他转向一旁的夏志刚:“夏排长,你熟悉情况,带郝乡长他们去‘请’人。我立刻去布置会场,保证批斗大会顺利进行。”交代完毕,他又特意凑近郝副乡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关切”提醒道:“郝乡长,那个罗汉臣,你也知道,是个愣头青,一贯嚣张跋扈,您……可得小心着点。”
郝副乡长闻言,脸上那点敷衍的笑容扩大了,他拍了拍腰间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那里别着无形的尚方宝剑,语气带着十足的轻蔑:“多谢李支书关心。放心,敢在我郝某人面前扎刺儿的,哼,还没出世呢!”他的自信满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李支书不再多言,与郝副乡长分道扬镳。暂且不提李支书如何指挥人手在打谷场上搭台扯横幅,单说郝副乡长这一路。在夏志刚沉默的引路下,他们气势汹汹地首奔夏荷花家。途中,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一些好奇的、麻木的、或是被无形力量驱赶着的社员们,如同溪流汇入大河,逐渐加入到这支队伍中。人们窃窃私语,眼神复杂,有的带着看热闹的兴奋,有的藏着不易察觉的同情,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茫然。
浩浩荡荡的人群,像一股浑浊的泥石流,涌进了夏荷花家那小小的、冷清了多年的院落。张家寡家的那份死寂,瞬间被鼎沸的人声、杂沓的脚步声和一种无形的压力所取代,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热闹。
郝副乡长很满意这种人多势众的效果,他觉得这更能彰显他的权威和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运足中气,将那声断喝再次抛出,如同投下一块巨石,意图激起他预想中的惊惶与恐惧:“夏荷花赶快出来!”
跟在郝副乡长身后的罗圈腿、上弓腰之流,立刻像得了势的猢狲,趾高气扬起来,摇头晃脑,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蔑笑,仿佛他们也是执行正义的一员。
而围观的“吃瓜群众”,则大多屏住了呼吸,敛声静气,心悬到了嗓子眼。
然而,屋内的反应,却让郝副乡长微微有些失望。他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惊叫、哭喊,没有看到慌乱逃窜的身影,更没有出现在地、哀哀求饶的场景。屋内一片沉寂,一种异样的、带着重量感的沉寂。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仿佛过了许久,屋门“吱呀”一声,被从容地推开了。
随着脚步声,一个人影缓步走出。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身形消瘦,但脊背挺得笔首。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血色,眼神却清亮得像山涧的溪水,坦然地迎向院中所有审视的、鄙夷的、好奇的目光。
“夏荷花有一个,”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但——没有!”
郝副乡长眯起眼睛,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走出屋门的女人。他的目光如同黏滑的爬虫,掠过她因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脸颊,掠过她朴素甚至破旧的衣衫,最后,嘴角撇开一抹极其隐蔽的、混合着轻蔑与某种下流臆想的笑意:
“你,就是夏荷花?呵呵……”他拖长了音调,像是在品味什么,“果然,生得……倒是挺能勾引人。”他刻意选择了更恶毒的字眼,试图击垮对方的镇定。
“哪里蹿出来的疯狗,在这里满嘴喷粪,乱咬人?!”
如同被点燃的炸药,一声怒吼从屋内炸响。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出来,像一堵厚实的墙,毫不犹豫地横亘在夏荷花与郝副乡长之间,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正是罗汉臣!他怒目圆睁,古铜色的脸膛因愤怒而涨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浑身肌肉虬结,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呵呵,”郝副乡长不怒反笑,似乎很享受这种挑衅,“你就是她的奸夫?是不是叫罗汉臣?”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