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铁鹤端详沈越,眼神怜惜:“沈师侄,你对我成见太深。”
这时,沈越忽觉浑身一轻、经络再度畅通,其余人亦恢复如常,只是都忌惮裘铁鹤修为,暂也不妄动。
裘铁鹤道:“我早前就听同门说,秣城剑舻出了个古怪小子,借助一口竹箱讲故事诱捉漏鱼,便知是你……”
沈越道:“我正是为了让你听说。”
“我听闻你在故事中说,是个鲸舟剑客杀害了你师父张近,便知你是误信了他人的谎言。”裘铁鹤抬手指向沈越身旁,叹道,“杀死张近之人,明明是这位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常无改。”
胡子亮、严画疏均是此时才知这黑衣老者竟是昔日赫赫有名的“窃命侯”,不由得都瞧向他,只有卓红本也没听过常无改,犹自苦思如何破解裘铁鹤的武功。
却见常无改冷森森道:“老夫这辈子犯错太多,足当得起‘作恶多端’,可这常无改的名字,别人叫得,你却不配叫。”
——江洋大盗常无改,本来不叫常无改,也并非恶盗,他本有个颇吉利的名字,叫常如意。三十多年前,在他三十岁时,也有不少人称他“大侠常如意”。
常如意是峡洲人,自幼丧母,七岁时父亲也坠马重伤,当时他守着晕厥的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拼命摇晃父亲身躯,不断呼唤父亲醒来;等到郎中赶到,父亲已然气绝,郎中说,若非你摇晃过剧,兴许我还能救活你爹。
——他后来仔细算过,七岁时致使父亲不治,便是他平生第一错。
常如意从七岁到十二岁,一直在峡州流浪,武林名门大派“天工斧”便在峡州附近,常如意曾多次去求门派中的师长收下自己,但此派素来择徒甚严,有个好心的师长对常如意说,以你武学天资,虽不够收你做“天斧弟子”,但你也可交上五两黄金或五十两白银,便能入门做“金斧弟子”、“银斧弟子”。
常如意自也没什么金银,但他锲而不舍,几年来屡屡到门派门口求肯;十二岁那年春天,他再次来到“天工斧”的山门前,本以为这次也会遭拒,可却惊见门口躺着两个天工斧门徒,已然毙命。他大着胆子迈进门,四下走逛,但见五进的院落里尸横遍地、兵器散落,鲜血顺着石砖缝隙兀自汩汩流淌。
这一日,“天工斧”一派被鲸舟剑客所灭,常如意哆哆嗦嗦地走过一具具死尸,忽见一个有些面熟的师长躺在院子角落,尚残存一口气息,那师长似也记得常如意,惨笑道:“小子,你还想入门么?”
常如意吓得懵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师长道:“好,今后你就是天工斧的掌门。”将怀里薄薄的一册秘笈交给常如意,古怪笑了几声,随即断气。
当时常如意手持秘笈,孤立在满院尸身之间,忽然不再害怕,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终于踏入了江湖。
此番少年豪情并未持续多久,那秘笈确是天工斧一派的至高武学,只有返璞归真的三招,名为“天工三奇式”,可是却须极深厚的内力才能修练,常如意毫无内功根基,那师长又没给他天工斧的入门心法,他空有秘笈,只是让他好几次险遭鲸舟剑客擒获,并未得到什么好处。
等他长大明白了世事,才知少年时莫名“接任”了掌门,实该算平生第二错。
好在他二十岁时,结交了一个年龄相仿的说书人,名叫张近,此人脾气固执,只爱说书、不愿习武,走过许多昔日门派的遗迹,搜罗了不少江湖旧闻。两人都不喜欢鲸舟剑派,因此成为朋友。
那时张近无意中得了“鬼迹崖”武学遗刻的拓片,他自己不练,便赠与了常如意。常如意如获至宝,与张近分别后,日夜勤修,几年后武功有成,开始四处行侠仗义,渐渐博得侠名。
有一天深夜,他救了两名被匪徒挟持的女子,其中一女身穿白裙,一女则头戴珠钗,他对那珠钗女子一见钟情,只是当夜他怕鲸舟剑派追至,来去都很匆忙。时隔数月,他始终忘不掉那珠钗女子,便又寻到她,对她说,他一直记得那夜她的笑容,比她钗子上的珍珠还要明丽。
不久,那女子嫁给了他,可惜红颜薄命,两年后女子病逝,临终前对他说:“你救我的那夜,我穿的白裙,没戴珠钗。”
这自然又算是一错。常如意伤痛之余,修练起天工三奇式,愈加卖力地惩奸除恶,有时喝醉了酒,便对人说:“常某平生杀过四十七个恶徒,个个该死。”心里很是骄傲。只是他忌惮鲸舟剑客,这话也很少有机会说出。
直到三十一岁那年,他错杀了一个好人。
他很是内疚,思来想去,总不能安宁,便又细细追查起自己过往杀的人,这一查之下,只觉心丧如死:原来那四十七人也并非个个该杀,有四人也是他杀错了的。
从此他自暴自弃,不再做“常如意常大侠”,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常错,字无改。
常无改也不再一味行侠仗义,到中年以后,做事更加肆意,缺钱时也去行凶劫掠,杀起人来也不再小心甄别,有时路上撞见个不顺眼的,也随手杀了。
——从此犯下的过错,就很难数清了。
常无改发觉,作恶比行善扬名更快,“窃命侯”的绰号很快响彻南北,自也招来更多鲸舟剑客追杀,十多年前,他本要去峡州与旧友张近会面,却也不得不千里逃亡,最终诈死才躲过一场危难。
此后他深居简出,不再显露武功,心中的悔恨却与日俱增。
他盼着自己能有机会做一件非同寻常的大好事、大义举,大到只一件便能抵消他所有过错,若真有这样的事,他便是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可他也清楚,世间没有这样的事,即便有,凭他的本事也做不成。
大约七年前,他竟真遇到这样一个机会。
那时陈樗逝世未久,他定下的鲸舟剑派新掌门嵇云齐年未满三十,却是他晚年才收的关门弟子,门派中一些大人物似对新掌门不甚服气;不少潜蛰多年的漏鱼便觉,眼下鲸舟剑派新旧交替、派中动荡,正是发难的时机。“五贼”中除了李舟吾扬名及早,其余的段妄、萧惊雁等四人,都是在那一年立下名头。
那年冬天,由于陈樗是无疾而终,毫无预兆,当时嵇云齐在外游历,还未及赶回庐山总堂接任掌门;许是鲸舟剑派之中有人嫉恨嵇云齐,却走漏出消息:眼下嵇云齐孤身一人,正在郓州一带。
这消息在江湖中飞快传开,不但鲸舟剑派许多高手赶赴郓州,接护新掌门;以“五贼”为首,不少旧门派高手也都从四面八方疾驰向郓州,均知若刺杀了嵇云齐,无疑能重挫鲸舟剑派的声威,甚至从此一鼓作气,推翻鲸舟剑派,也并非不可期。
依照双方高手的推想,嵇云齐多半会赶去郓州剑舻,或是附近的兖州剑舻、冀州剑舻,又或者他直奔更远些的鲁州剑栈,那里高手更多,也不无可能;可是也不知嵇云齐是信不过这些剑舻、分堂,还是自恃武功高,又或者只是他行事古怪,却是哪里也没去。根据双方探得的消息,有人见到嵇云齐进了郓州城,却没人见他出城。
那年天气极寒,郓州接连大雪,双方高手在郓州城内外搜寻了一个多月,其间时有厮杀对决,死伤颇多,却是谁也没找到嵇云齐。而后鲸舟剑客越到越多,旧门派高手们便渐渐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