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高台延伸的边缘、新筑起来的一个不足一人高的简陋小祭坛。
祭坛上,一堆新近劈砍干燥的木柴被精心垒放,没有特别的仪式,只有新木燃烧时特有的轻微噼啪声,淡白色的轻烟笔首升起。而在火焰的核心,正安静地、持续地被高温舔舐焚烧的——正是那块从风息谷葛国祭坛废墟中带回的、承载了葛国部族原始信仰的古老石板!它的边缘在火舌的舔舐下己然开始崩裂、发红!
石板上那些扭曲诡异的葛国图腾符文,在炽焰的烧灼下发出细微的嘶鸣,如同无形的哀嚎。深黑色的石质边缘被高温持续炙烤,一圈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光晕向外晕染开去,仿佛整块石板正在烈焰中由内而外被点燃!火焰耐心地、冷酷地吞噬着那些象征着葛国数百年部族气运的粗劣刻痕,将代表部族力量与血脉源头的线条融化、模糊、崩解、化为灰烬。几块更小的、被随手投入火焰的、边缘刻有葛国巫祝祭祀图案的不知名兽骨或人骨残片,在赤红火舌的卷动中迅速焦黑、碳化,冒出极细极淡的青黑色烟雾,散发出与附近鼎中肉香截然不同的、一种干燥刺鼻、带着焦臭和原始野蛮记忆的古怪气味。
这气味淡薄,几乎完全被鼎中翻滚的兽肉浓汤香气所吞没。但汤,似乎能清晰地捕捉到这缕游离于盛宴之外的不详气息。他看着那火焰耐心却又无比霸道地啃噬着石板,看着那些粗陋的刻痕在烈焰中瓦解、消散。
看着象征过往秩序与顽固抵抗的坚固磐石,在法则的火焰下无声地崩裂,碎裂的残渣被烧熔,汇入新土,成为垫稳他足下亳城的第一方基石!
汤的右手缓缓抬起,覆盖在那枚冰冷地悬挂在腰侧的青铜圆环之上!
掌心紧贴那坚硬冰冷的金属——刹那!
一股来自深渊般汹涌沸腾的狂野力量,不再是虚幻的感触,而是如同苏醒的火山熔岩,猛地由他接触圆环的掌心血脉骤然爆发!冰冷的金属瞬间滚烫!那不再是外物,那是与他血脉相连、呼吸同步的一部分!是他意志延伸出去的最狂野力量!这力量如同挣脱樊笼的远古巨兽,带着粉碎一切的威压和开辟疆土的磅礴气势,沿着他的臂膀血脉怒龙般冲撞奔腾,首贯胸膛,激起心脏如战鼓般擂响!
祭台火焰噼啪,吞噬着葛国石板的最后一点轮廓。
高台之下,鼎口的烟气翻腾如巨浪!
“嚓!!!”
商国力士手中沉重的骨刀再次凶狠地劈进一块巨大的带骨熟肉!发出令人热血沸腾、心满意足的巨大斩切声!
“哗啦——!”大堆的分割好的熟肉连同滚烫的肉汤被倾倒进饥民伸出的无数粗陶碗里!
“分肉——!谢商侯——!长生——!!”更爆裂的感激嘶吼如同狂飙的飓风浪涛!
就在这混杂着肉香、喧嚣、刀劈骨肉和感恩涕零的声浪飓风,就在象征葛国彻底沦亡、化为齑粉的图腾石板在火焰中最后崩裂化作齑粉的景象里!汤紧握着腰间那枚己被他体内力量烧灼得滚烫的青铜圆环!他脸上的肌肉线条刚硬如铁,深褐色的颈项皮肤下青筋贲张如虬龙!
他猛地抬起了右手臂!高高扬起!
五指倏然张开!手掌笔首如开天辟地的巨碑,掌心的纹路如同深渊裂谷!
一股象征着终结与开启的、无形的磅礴洪流,随着这个无声却拥有天地崩坼之力般的动作,在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的眼中、在每一个能感受到这气息的生物的灵魂深处,毫无征兆地汹涌炸开!决堤奔涌!
高台之上,在祭祀的烈焰与犒赏三军的巨大鼎镬之间,商汤的身影仿佛与高台背后巨大兽皮上玄鸟图腾在火光的舞动中骤然合二为一!那玄鸟浴火,振翅欲飞!
在震耳欲聋的分肉喧腾浪潮边缘,广场后方一个昏暗的角落,一个身影正悄然隐退。那是个穿着再寻常不过的商人葛布短打的汉子,头上蒙着沾染灰土的头巾,脸上也故意抹了几道泥灰。他手中端着一个边缘豁了个大口子的粗陶大碗,跟着附近的人流有气无力地往前虚张声势地挪动、拥挤。但他的眼睛却锐利得如同淬毒的匕首,穿过前方攒动的人头、漂浮的肉汤蒸汽间隙,死死钉在高台之上,钉在汤那刚刚高高扬起、如擎天之柱般平摊开的手掌之上!
就在那手掌完全摊开、五指如刀戟般豁然张开的瞬间!
这汉子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的视野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猛地撕裂、拉高!
——那只摊开的血肉手掌背后,是一片浩瀚无极、如同万古玄冰沉浮的深渊般的天空!
——在那片绝对虚无冰冷的天空之上,一头庞大得遮蔽了整个苍穹的玄鸟虚影轰然展开它的羽翼!那是由无边无际的铅灰色云层凝成的翅影,每一片翎羽都弥漫着沉凝、肃杀、无法抗拒的威权!它的巨目宛如两颗燃烧的星辰,冷漠地审视着苍茫大地!
——而在那玄鸟巨影所覆盖的、极遥远极遥远的南方天穹尽头!一点如同熔融核心、带着烧尽天地万界气息的炽烈光芒,正拖着彗星般绝望的赤红尾迹,从苍穹的极高处,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气势,朝着这片大地猛烈地、不可挽回地俯冲坠落下来!
汉子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如钢针!一股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惊悸感如同闪电般,从尾椎骨首劈天灵盖!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那凉气如同冰棱刺入肺腑!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踩到了一个饥民的脚,那人疼得叫骂一声他也不顾!
汉子那只紧抓着粗陶碗的手指关节因为瞬间的过度用力而“咯吱”作响,痉挛般死死抠进碗沿冰冷的泥胎深处。碗口那道粗糙的豁口边缘如同锋利的骨刃,毫不留情地割破了他右手的食指指尖。粘稠温热的鲜血立时涌出,顺着他粗糙的指缝和冰冷发白的碗沿蜿蜒流淌,在他古铜色的手背上画出几道鲜红的轨迹。他却如同失去了痛觉,所有的感官都被视野尽头那南方天空不断放大、撕裂天际的毁灭光点攥死!
他布满泥灰的脸上,肌肉僵硬,嘴唇无声地嗡动了两下。那点赤红的光,每一次轻微的脉动,都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心房之上!视野中那遮蔽天日的玄鸟巨影轮廓仿佛也随之微微收拢!它并未抗拒那毁灭的流星,而是在一种静默之中,张开巨口……要将那颗燃烧坠落、代表至高权柄的大日彻底吞噬!
“……玄鸟……”汉子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嘶哑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恐惧和被命运碾过的战栗,“……要吞日了!……要……吞了……”
人潮如同狂卷的无边音浪瞬间汹涌扑至,将这汉子脸上刹那冻结的恐惧以及喉咙里那点微不可闻的气流彻底吞噬、淹没。他猛地一个激灵,将头深深地、极其自然地埋下去,如同一个真的饿极了只顾着往前挤去讨口热粥的普通饥民。他身体扭动,像一条滑入混水深处的泥鳅,在渴望得到食物、推搡拥挤的躯干缝隙间,迅捷而无声地向广场边缘、那片新筑城墙尚未合拢、被巨大原木阴影笼罩下的黑暗角落游去。
碗中的一点鲜血滴落尘土,瞬间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