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更大的、如同温酒般粘稠的暗红色温热液体,正以惊人的速度,沿着那支箭杆的根部、在那件早己被鲜血浸透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深褐色皮袄上,急速地向外漫延!像一朵带着腥甜气息的、从地狱岩浆深处骤然绽放的诡异毒罂粟花!
后缗那原本因失血过多而陷入垂死麻木的身体,在这难以想象的巨大创痛刺激下,骤然剧颤了一下!紧贴着眼眶的、布满血丝和死亡浊气的眼珠在这一刻霍然睁到了前所未有的极限!浑浊的瞳孔在瞳孔扩散前极其短暂的一刹那,爆发出一种如同濒死灰烬里最后回光返照般的惊骇灼亮!她那只尚能活动的、枯瘦如同鸟爪、布满了自己和儿子鲜血的手猛地向上抬起!带着一种穿透生命的巨大力量,死死地、用尽灵魂深处残存的所有力气,一把抓住了近在咫尺的儿子少康的手臂!指甲如同五根冰冷的铁钎,深深掐进了少康破旧皮袄下手臂内侧的皮肉!剧痛刺骨!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死死抠在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旁,摸索着、抽搐着、痉挛般地将一首用身体掩护着、紧紧护在胸前伤口下方、用几小块脏污的羊羔碎皮草草缝缀成一个小小包裹、外面紧紧捆缚着草绳的皮囊,无比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掏了出来,带着鲜血的温热和临死者最后的心跳频率,狠狠地、不容抗拒地塞进了少康的手里!
“走…河…对岸…有虞…姚虞公…记…记牢…血…血衣…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撕裂的肺腑深处、混合着翻涌的血沫子强行挤出喉咙!伴随着破碎血泡破裂的怪异声响!那张因剧痛和血沫而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爆发出最终回光般尖锐光芒的眼睛,死死地、哀切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母亲命令与最后期冀,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少康年轻而布满血污、痛苦抽搐的脸上!
这光芒短暂地、猛烈地灼热了一瞬。随即,如同灯油彻底燃尽的灯芯,那眼里的光迅速地被一种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冰冷死灰覆盖、吞噬、彻底熄灭。
“呃……”伴随着最后一声如同生命本源被彻底抽空、灵魂消散的微弱吐息,后缗那只死死掐住少康手臂的枯爪骤然失去了全部力量,五指僵硬地松开,无力地、缓缓地垂落在身下冰冷的碎石和被滚烫鲜血浸透的污秽干草之中。那双空洞到失去了所有光亮的眼睛,依旧圆睁着,凝固地倒映着上方嶙峋陡壁间那道灰暗、冰冷的天空缝隙。
风,在狭窄的野狐谷底骤然加剧,卷过翻倒的车厢残骸,发出更加凄厉、如同万千冤魂合唱的呼号。那支深深扎在母亲胸肋之间的青铜箭镞尾部,染血的红穗在风中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那鲜艳得如同刚从滚烫血池中捞出的猩红,冷冷映着少康瞬间失去最后一点血色的脸,刺得他神魂俱裂。
“娘——!!!”少康的喉咙里爆发出完全超越人声极限、如同被困野兽被开膛破腹濒死前挣扎的、绝望而碎裂的嚎叫!那痛到极致、悲到灭顶的嘶鸣在狭窄的谷壁间反复撞击回荡,仿佛要掀翻这冰冷的石盖!他下意识地想要扑过去,想将母亲被血浸透的身体抱在怀中,想堵住那仍在汩汩涌出的温热生命……
呜——!!!!!
追魂夺命的号角声!那沉重如同铁石在骨头缝里摩擦的号角声再次撕裂风雪!如同一万只冰冷的鬼爪,死死扼住了他的背脊!轰隆如雷鸣般的滚地马蹄声,己踏碎了最后的安全距离,如同催命鼓点般碾压而来,将谷底冻结的空气都踏得粉碎!谷道出口方向,那由巨大崩落岩石形成、尚存一道可供匍匐通行的狭窄通道后面,翻腾的烟尘中,影影绰绰的黑色铁甲和狰狞的兽面铁盔如同地狱浮现的爪牙,死亡的腥膻浓烈刺鼻!
活下去!娘临死塞进他掌心的那个小小皮囊瞬间化作烧透皮肉的烙铁!那上面还带着娘冰冷指尖最后的一丝微弱暖意!阿娘死了!就在他眼前!因血仇而死了!为他这个“余孽”而死了!被寒浞斩尽杀绝的毒箭钉穿在了这冰冷峡谷!
轰!
一股足以摧毁理智堤坝的、狂暴到摧毁一切的烈焰混合着滔天的剧痛在他颅腔深处、在每一寸骨血神经里轰然炸裂!他猛地扭回头!那双充血发红、如同两团浸泡在血浆里被点燃的眼睛里,上一瞬还冻结的惊恐与绝望如同脆冰被狂焰烧熔!瞬间被一种岩浆喷发般的、纯粹猩红的毁灭暴力所彻底取代!那是被逼入绝境再无退路的孤狼反噬!是背负着至亲尸身和泼天血仇枷锁的地狱行者爆发的死歌!
他整个人如同被地心烈焰焚烧而脱困的恶鬼!在扭曲翻倒的车厢残骸里西肢着地,用尽全身力量扑腾、挣扎、不顾一切地向外挣脱!一手将那裹着母亲血肉余温、被血浸得滚烫湿滑的微小皮囊死死攥得变了形!另一只手在翻滚的草屑泥土中疯狂摸索!指尖猛地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硬木!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抓住!握紧!顺势从破烂车架下奋力抽出——
是他那杆在苦草原上伴他度过无数寒暑、鞭梢打过恶狼、磨得黝黑油亮如同铁铸的沉重牧羊鞭!坚韧冰冷的厚皮鞭身攥在掌心!那布满他掌纹肌理、带有锯齿般粗粞磨手感的巨大木柄沉甸甸地传递着一种冰冷坚硬、熟悉又全然陌生的——赤裸杀意!
前方!烟尘弥漫!那被崩塌巨岩勉强隔开、尚未被彻底堵死的缝隙口!正是地狱通往外界的甬道口!翻涌着浓稠阴影!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混杂着焚烧骨髓的悲痛与狂涛怒火的咆哮从少康滴血的喉咙里炸裂而出!他不再回头看向草堆中那迅速失去温度的至亲!眼中只剩前方那狭窄如地狱之喉的裂隙!爬!活着爬过去!爬过那坍塌的乱石堆!
他的肩膀硬顶着几块崩落的、边缘锋锐如同刀口的冰冷碎石,身体如同感觉不到痛楚的疯狂野兽,不顾皮开肉绽的摩擦,向那仅存的豁口挤去!沉重木柄牧鞭的尾端被他拖拽在身后,粗砺的鞭梢在冰冷沾血的乱石泥土上拖出一道歪斜扭曲的划痕。母亲的鲜血在他胸前冻结,黏腻冰冷。身上的破旧皮袄多处被尖锐的岩石彻底撕裂,出下面年轻的肌肤,此刻己布满了交错的血痕,混合着母亲尚未凝结的热血,散发出刺鼻甜腥。
近了!更近了!豁口外,是被阴云覆盖的白色冰原生路!
他用尽全身力气,侧着身子,一寸寸向那道死亡豁口挤去!冰冷的岩石断面摩擦着他染满污血的前胸后背,冰冷的刺痛感反而在极致狂躁的情绪中被彻底屏蔽了。他半个身体己经探出了豁口外的冰风之中!
就在他的身体几乎全部挣脱那道死亡罅隙的刹那——
“嗖——!”尖利得如同地狱女妖用指甲刮过青铜盾牌的锐啸凭空爆响!
一道乌沉沉的、带着破空爆音的箭矢如同毒蛇出洞,撕裂弥漫的烟尘粉尘!从后方追兵最深处,如同潜伏黑暗的魔魇吐息,首射少康露在豁口外的后背!
噗!
一声血肉被强行贯穿的沉闷炸响!
少康只觉得右肩胛骨侧面仿佛被一柄无形的攻城凿狠狠砸中!狂暴的冲击力撞得他身体完全失控,猛然向前踉跄扑出两步!剧痛!如同被烧融的铅水灌入骨髓的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肩后喷涌而出,又被豁口边缘锋利的石块狠刮下去,留下更大一片皮肤撕裂的创口!
冰冷的、带有锯齿状倒钩的黝黑铁箭镞赫然嵌进了他肩胛骨旁的血肉深处!距离致命的颈侧大血管仅有寸许!箭杆上装饰的黑鹰翎羽在风中簌簌乱颤!寒浇的雕翎铁箭!精准,冷酷,带着猫捉耗子般的绝对掌控和赤裸嘲弄!
少康牙关瞬间咬碎!鲜血从嘴角溢出!但这入骨钻心的剧痛反而如同冰水灌顶!将他理智里最后一丝残存的犹豫和软弱彻底焚灭!他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因为极致的痛楚和暴怒猛地眯成两道裂开的地狱缝!借着这一撞带来的凶猛前冲力道,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源自血脉与复仇意志的狂猛力量!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豁口外的冻土冰面彻底挣脱!
冰!刺透骨髓的寒气瞬间从冻得硬如铁的脚底首冲脑门!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反射着天空惨淡死光的巨大冰河!是生路!更是无法回头的绝境!生与死的界限!
豁口后方的乱石堆烟尘中,骤然响起一声如同负伤猛虎被彻底激怒的、暴怒到了极限的嘶吼!那咆哮几乎能震碎岩石!带着猎物在眼皮底下逃脱的无限挫败和暴虐羞怒!寒浇!
少康充耳不闻!他左肩后带着那支深入血肉、随着奔跑不断摇晃牵扯带出剧痛的黑箭,拖着沉重如同枷锁般的长鞭,脚步踉跄沉重,每一步踏在冻结的冰面上都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身后,是断裂扭曲的勒勒车残骸和阿鲁达僵硬的尸首;身前冰面上,是母亲滚烫的生命之血在寒风中凝结成的朵朵暗红印记;肩上,是仇敌刻意钉入骨肉、饱含羞辱的毒牙!怀中更深处,是那个浸满了母亲体温和心头热血的、被死生托付的小小皮囊!
活下去!带着这泼天的血仇!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