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司礼官立刻噤声。
万千道目光如芒在背,聚焦在启的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强烈的疑问。宗族将领们更是面色剧变,紧握武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们等待的,是一场宣告强权铁律、肃清反叛的盛大终结!一个叛贼的鲜血,将以最惨烈的方式祭祀先王!
启缓缓转身,面向匍匐的万千黎庶和肃立的将士臣工。他的目光深沉如海,扫过一张张或期待、或惊疑、或隐含悲悯的面孔。
“吾儿武观,”启的声音如同古老的洪钟,穿透晨风,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耳中,“悖逆人伦,倾乱社稷,其罪……”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寂静压抑得让人窒息,“……当诛。”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
“然……”启的转折沉重如滚石,“大禹王治水,在疏不在堵。鲧以息壤堵川,徒劳无功,身死羽山。禹王承其志,导九川,定九州,万民乃安。”
他微微抬起视线,仿佛望向极远处,望向历史和父辈的足迹。
“治天下如治水。堵塞怨气,酷法重刑,或可慑一时之威,终难固万世之基。诛亲子易,堵悠悠众口难。”
启的目光最终落回玄圭之上,那深邃的黑曜石仿佛映照出他内心的决断。
“今上承天运,法禹王之遗德,秉疏导教化之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力:
“——着将逆犯武观!削其宗籍!废为庶人!即刻发配羽山!为鲧王守墓看守!披戴罪之身!思厥过!悔其罪!无诏!终生!不得离开羽山一步!”
哗——!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惊愕!震撼!难以置信!旋即,更巨大的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鸣而起,淹没了整个祭坛!
“王上仁慈!!!”
“天佑大夏!!!”
“大禹王圣德庇佑啊!!!”
无数民众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向着祭坛叩拜不止。许多人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场血腥的清洗,此时却仿佛被巨大的救赎感所笼罩。那些曾参与叛乱的士兵和他们的家属,更是感激涕零,悬在脖颈上的死亡阴影陡然消失,化作了沉重的枷锁和渺茫的生机,这己是天大的仁慈。
只有跪在人群前列的那几位宗室将领,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却最终在万民如海的欢呼声中,化作一声深沉的叹息,低下了头颅。他们知道,这己经是王上不可更改的最后决断。
启站在祭坛之巅,玄圭如墨,映衬着他玄色的王服。他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震动——那是万民发自肺腑的拥戴和释然。阳光炽热地照耀着,他却感到一种透彻灵魂的清凉与平静。他终于彻悟了父亲当年以生命为代价留下的真谛。王者之道,核心从来不是消灭,不是打压,而是理解、引导、转化。如同疏导洪水,寻找路径,容纳洪流,最终化害为利。
这宽恕,绝非源于简单的仁慈或舐犊之情。这是源于王者的责任与洞见——一个父亲对儿子扭曲执念的深刻洞察后,基于对王朝气运根本的认知,所进行的真正意义上的疏导!是强行打开一道泄洪的闸门,给那狂暴的能量一个倾泻和悔悟的出口!尽管这条出路,充满了无边的孤寂与沉重的代价。
祭典结束后,启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西河城那伤痕累累、遍布修补痕迹的城墙。
时近黄昏。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烧透的铜盘,向西边的山峦沉坠下去。无边无际的金红色霞光泼洒在大地上,将层林尽染,也将远方蜿蜒流淌的西河染成一条流淌的光河。它静静流淌,抚慰着大地的伤痕,也无声地带走了战争的血与痛。
启的视野极好,极目远眺。
在遥远的官道尽头,在视野即将被山峦吞没的拐弯处,一队夏军的精锐押送着一人,正缓缓前行,走向那未知的、被世人称为“罪地”的羽山方向。阳光勾勒出那个小小的人影,拖着沉重的脚步,背影在巨大的荒野和壮丽的夕阳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如同一根在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然而,那背影里,似乎少了一些歇斯底里的狂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一种认命的、被掏空一切后的平静。
启抬起手,从王服内衬的深处,取出一枚玉佩。
青玉蟠龙佩。
“持中守正”西个字,己经被他亲手用温润的泉水洗去了所有污迹,在夕阳斜照下,玉质温润通透,折射出柔和的、内敛的、坚韧的光芒。
指尖无意识地着那西个遒劲的篆字。玉石的凉意浸透指尖,却似乎蕴藏着某种安抚灵魂的力量。
启的目光追随着官道尽头那个即将消失的小小黑点,心中如同眼前的夕阳,交织着浓重的悲怆与某种洞彻后的安宁。
“我会等你明白的,观儿……”启轻声自语,声音低沉却坚定,如同他对这块大地、对这个王朝的誓言,随着西河的波光,在晚风中传向那遥远的地平线。
“无论……要多久。”